“民无资则穷,穷则暴,民无业则盲,盲则乱。古来治术,在于安民兴物,无资无业则致于暴乱,治将安存?梁氏之亡,岂侯景一徒致之?民从暴乱而不从礼乐,岂是民愚?梁家失治久矣,天下共弃之……”
讲到对于国家的治理,南梁可谓是一个顶好的例子,李泰也常常通过对南梁的政治进行批判来表达自己的主张。
襄阳选人院这些师生们,大部分也都算是原本南梁社会当中的统治阶级,对于李泰这种对于南梁切片鞭尸的做法,在情感上当然也是有些不能接受的。但是在理智方面,他们也想听听在李泰这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名将眼中,南梁到底衰亡在哪里。
南梁统治阶级的腐朽,早在侯景之乱前便有士流进行过反省并向梁武帝进谏。这其中最着名的莫过于南梁大同年间散骑常侍贺琛向梁武帝进言,国家户口流失严重,地方官员贪污成风、朝廷之内奢靡浪费,同时皇帝身边刁竖竞进、赏罚不公,朝廷冗事冗费杂多等等。
这一番进谏在当时直接把梁武帝整破防了,直接口授诏书斥问贺琛,你说有人贪污不法、鱼肉百姓,有胆量指名道姓的说出来,老子弄死他!
老子信佛几十年,吃喝花销都不花公帑,宴会公卿也只是菜蔬,祭祀祖宗的三牲都久不宰杀,一根黄瓜做成几十道菜式,三十多年绝于房事,生平不好声乐酒色,忙起来日常一餐。当年腰逾十围,如今瘦到二尺有余,当年的腰带都还留着呢!老子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黎民百姓!
老子都已经干到了这一步,你们这些大聪明还在这里瞎哔哔,来来、你有什么高招治理你说的这些乱事?如果不说出来就是在欺罔朝廷,就看我弄不弄你就完了!
老菩萨这一番撒泼直接把贺琛给吓蒙了,只是连连叩首请罪,再也不敢提进谏的事情。但不提不等于没有,南梁国中群众顶不住老菩萨撒泼,他自己却想挑战高难度,主动迎进来一个没有遭受过他pUA的侯景,搞到临死没能吃上一口甜的。
李泰讲这些,也不是为了探讨什么南梁政治得失,而是为了教导这些预备官吏们该要保持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们所管理的对象。尤其普罗大众们在不同的境况下会有怎样的状态和反应,这些反应又会如何作用到他们的身上来。
侯景区区一个外来的叛将,杀入建康城这个南梁首都之后,竟然能够如鱼得水一般的自在,煽动起大量的底层民众追从作乱,将南梁的统治之脆弱暴露无遗,也让梁武帝的自我吹嘘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南梁的统治阶级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通过学术辩论、经义解读和宗教宣传来狠抓意识形态,从上到下全都包含在其中。就连东魏的高欢,对南梁的意识形态建设都表示不及。
但萧老菩萨和那些权贵们却忽略了、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再好的思想建设他缓解不了肚子饿啊!
民众没有收入就会穷困暴躁,没有产业就会盲动骚乱,之前局面还能维持,那是因为畿内有着十数万的武装力量,可当这些军队寒山一战被输光之后,淮南又杀过来一个带头大哥,这还不蜂拥而起零元购,还等着你肉身成圣爆舍利子啊!
中古政治生态中,普罗大众根本就不具备表达其政治诉求的资格。当然他们也谈不上有什么政治诉求,有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渴望,却往往还不得满足。
哪怕是对于侯景之乱的摧残仍然记忆犹新的南梁士民,心中更加恐惧的还是侯景并其乱兵们,却忽略了乱军之中大部分都是当年曾经任由他们剥削鱼肉的民众士伍。
李泰这一番言论谈不上有多新鲜,但视角却很特别,强调了普罗大众的主观能动性。这个世界当然不公平,有人占有的多,有人占有的少,可如果你一定要把人逼得一无所有,当他们只剩下这一条命的时候,那就有很大几率要跟你玩命了。
这样的论事言事角度,还是让人有些不习惯,所以当李泰一节施政的课程讲完之后,教师内外还有不少师生仍然默坐席中,消化理解这一切。
“民无所守,当有所争,大王不以疲民弱民为用,授之以资业为施政之本,当真仁义极矣!王者兴,海河清,大乱之世久矣,黎民疾苦久矣,贤圣之行亦当驰乎此世!余等有幸,俯受此教,自当兴以济世,不敢懈怠!”
课程结束后,李泰正待起身离开,课堂中一名学子手捧着录写的一丝不苟的课堂笔记向他深揖为礼,一脸崇拜之情的大声说道。
李泰如今也算见多识广,被人当面拍马屁这种事情更是见怪不怪,但见这年轻人在拍自己马屁的同时仍然神情端庄、眼神清亮,可见并不只是单纯的阿谀,而是发自真心的相信自己这一套言论。
于是他便停下脚步,望着这年轻人笑语说道:“民无所守,当有所争,争守之间的转换,便是用政施治的重点,得于此也算是破题见知。你何方人士,循何途径入此待选?”
那年轻人听到这问话后更是一脸的受宠若惊,语调都激动的有些颤抖,忙不迭回答说道:“小民名刘行本,久从叔父居于汉中,大王入定南郑之年得归治下,其后入事府学,今年为府学所举得预待选。”
听到这年轻人所作的自我介绍,李泰才依稀记起这刘行本乃是刘璠的侄子,当年攻克南郑后,被李泰并其叔父刘璠一起带回了沔北。那时候荆州府学创设未久,也缺少足够的教课老师,便被塞进了府学中去。
旁边担任院学主簿的学官许亨便也上前补充说道:“刘郎在学中考绩向来名列前茅,且对大王凡所传授体悟极深,学内许多生徒偶有感悟未及或失于片面者,也多寻刘郎请教解惑!”
听到这话后,李泰望向这刘行本的眼神更露欣赏,拍拍他肩膀笑语道:“一己之知不谓真知,学而授于人,知而践于事。刘郎于学中甚有可观,希望来日在事也能有优异表现!”
“一定勉力而为,不负大王所教!”
刘行本听到这话后又连忙说道。
一堂课讲完之后,李泰并没有立即离开选人院,而是在学官许亨等几人陪同之下来到学院直堂中,了解一下学院的近况。
选人院的主事祭酒是李泰的堂兄李士元,他五个堂兄除了在职陇右的李匹之外,其余四个如今都在台府内外任职。
职事最高的便是担任荆州总管的李裒,而后便是担任江陵总管府长史的李捴,还有在台府担任祭酒的李士操。加上跟随周弘正等人编修江陵运来图书的李超,还有派往湘州的三弟李奥。
如今的陇西李氏李泰同辈的堂兄弟们,主打一个没有吃闲饭的,各按照才能、性情的不同而担任不同的职位,虽然并非人人皆处机要,但也都各有表现。
李士元也习惯了李泰隔一段时间便来选人院视察,在他还在给诸学徒们上课的时候便已经准备好了诸项需要汇报的内容,等李泰来到直堂后略作歇息寒暄,便开始将院务有条不紊的汇报起来。
“此月院中新增选人生徒一百零三员,总前计有在院选人一千三百六十五徒,食于公廨者两百六十三……”
选人院的招生规定放开比较宽,之前五月份的时候经过一次大考便招募了上千名选人,而在之后也陆续又有增加。许多之前不便参加、或者不愿参加的,看到选人院规模可观之后也都又纷纷加入进来,对此李泰也都授意接纳下来。
选人的增加就意味着台府的号召力和认同度在增加,否则不管搞什么都乏人回应,这独角戏可就不怎么好唱。因为入此的选人大多是自费,尽管生徒增加,但是办学的消耗却没有增加多少,反而多收了不少的学费。
当然,盈利也并不是办学的目的。选人院除了选拔人才,同样也承担着纠正和重塑意识形态的作用。因此除了政令格式,还有经、史、律学、文学等科目的教学。至于教课所需要的教材,则就统统需要李泰审批完毕之后才能用于教学。
不过这项审批工作也是非常艰巨的,经书义理本就讲究微言大义,该要如何解读表达怎样的政治意图,许多大儒白首穷经尚且不能分辨清楚,更何况李泰这个本就与时代学术存在隔阂的后世灵魂。
面对这个问题,最合理的做法当然不是自己从头学起,把自己提高成为一个硕学鸿儒再与群众辨经,而是吸引另一批的学说,让他们彼此互相碰撞讲辨,从而提取对自身有利的学说内容。
讲到这一点,陇西李氏也算是比较有优势的。毕竟从他们先祖李暠开始便已经有经术家学的传承,近代还有李纲之父李琰之曾为北魏学术代表,起码是能做到对于南学有所吸收、有所批判。
但是面对南朝数百年间所构建起来的庞大繁芜的经义学术体系,单凭陇西李氏一家同样也是人单力薄,所以李泰自然想到了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