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寺位于襄阳城西面的万山山谷间,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是一个适合休养的宜居之地。之前在石城病倒的于谨,随着病情稍有稳定,便被转移到了这里来继续休养身体。
李泰在家休息了两天,然后特意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一批随员们往西山来探望一下于谨。
襄阳西面的山野之间并不荒凉,反而人气颇高。许多襄阳城中的豪强大族都选择在西山居住,山坡上和谷地间分布着许多的大族园墅。就连原本的梁王萧詧都特意在此间修建了一座别业,偶尔入此休养避暑。
李泰在湘州战事结束后来到襄阳的同时,也将梁王萧詧并其家人们一起送去了关中,算是给萧家在江汉之间的统治划上一个句号。
萧詧也算是一个比较强势之人,在治襄阳的时候对于境域之内的豪强多有压制、乃至于清洗。诸如京兆杜氏侨居襄阳的这一支族人们,就遭到了血腥的屠杀。
但是由于一直要承受来自江陵方面的压力,萧詧对于襄阳大族也要有所倚重,因此襄阳境内大族的乡土势力还是颇为可观,整个襄阳城周边几无王田。在集权方面,萧詧又不如他叔叔萧老七做的那么彻底。
“大王,此间山谷并西向数峰之间,还有山前十里沃野,旧年俱是河东柳氏族地。山左那座宅业,便是柳仲礼故宅。”
从义阳被调回襄阳的刘方贵作为向导,为李泰介绍着襄阳这里的人事风物。
刘方贵本来就是襄阳人士,旧年李泰刚刚出任荆州刺史的时候并进襄阳,刘方贵驻守樊城、不敌而降,自此以后便一直在李泰麾下任职,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趾高气扬的故地重游,心中也是唏嘘不已。
再看其他原本襄阳城中较之他职权和名位都远超过的人,如今在自家大王面前也只能卑躬屈膝,往年对自己不假辞色,如今也都需要小心逢迎,刘方贵也不由得大感人生际遇之奇妙,他比别人少走了数年弯路,如今俨然已是台府元从,再遇故人时际遇也已经高下有判。
李泰倒是没有刘方贵那么丰富细腻的内心戏,但当听到刘方贵讲述襄阳大族圈地情况时,也不由得感叹这些豪族真是狠,几家累加起来,都快要把襄阳城外广阔山川给彻底瓜分了!
造成这样的情况固然是因为这些豪强大族有些贪得无厌,但也有着一定的历史渊源。如今定居襄阳的这些大族,大多数都是胡亡氐乱时期逃难而来的关陇大族,诸如关中韦杜、河东柳裴等等。
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本来就没有秩序,豪强大族仗着各自人势肆意圈占山泽土地,而百姓们生存都成问题,对此当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甚至巴不得这些豪族们将他们的乡土都给圈占起来,如此起码还能托庇求活。
眼下李泰既然将襄阳作为行台驻地所在,原本此间的秩序当然也要有所改变,不可能再维持旧态。但是在确保局面稳定的同时建立其新的秩序,并且完成资源的重新整合与分配,该要怎么去做,李泰眼下尚无定计。
一行人将要进入山林范围的时候,李泰注意到正有一支车马队伍进入刘方贵之前所说的河东柳氏故宅中,便不由得好奇问道:“柳仲礼还有族属留此?”
由于之前梁王萧詧所治理下的襄阳与荆州军府关系尚好,因此这些襄阳大族与荆州军府之间也都没有什么冲突矛盾,唯独有一个比较例外的那就是河东柳氏的柳仲礼。
汉东随陆之地正是从柳仲礼手中夺来,而且李泰还狠狠的将柳仲礼批斗公审一番,使其常年荣居江汉之间最受鄙夷和厌恶的人物第二名,第一名那自然是祸乱整个南梁的侯景了。
李泰对柳仲礼倒是没有什么仇恨,只是看到其族地故业当中还有人员出入,一时好奇之下便随口问一问。但刘方贵也离开襄阳许久,并不清楚乡土近年人事变迁,闻言后只是摇头表示不知。而随行的台府官员也才刚刚搭建起行政流程,尚未深控乡里,同样不知究竟。
“末将等前往探一探,若是什么漏网之鱼,当场擒拿下来!”
随行的权旭、李雅等几名督将本就活泼好动,一路行来瞧着春日田野间活跃的狐兔莺雀之类小动物已经是技痒难耐,见状后忙不迭表态说道,准备趁着外出打听之际沿途游猎一番。
李泰自知这些家伙打的什么主意,闻言后只是沉声道:“沿山游走一番也可,切记不准伤损农田!以礼稍作询问,不要扰人乡居!”
这些家伙自知大王法度严谨,倒也不敢放肆违命,当即便分出十数骑,向着那河东柳氏乡业飞奔而去。李泰一行则继续入山,沿着山道游赏一番,上午时分便来到了西山寺。
这一座古刹也算是历史悠久,因为于谨暂住于此休养,因此行台还特意安排几十名甲卒于此驻守,当见李泰一行到来,驻守兵长忙不迭率领群卒入前拜见,寺中僧徒也都纷纷拜迎。
李泰并没有对寺庙多做游览,径直向于谨所居住的院舍行去,于谨之子于翼和姚僧垣等几名派来为于谨治病调养的医师都在廊前相迎。
“姚将军还有诸位名医不必多礼,你等俱是医道圣手、活人有德。常山公乃是我国元勋宿老,希望你们能够精心诊治,尽快让常山公康健如初!”
李泰先是对姚僧垣几人稍作寒暄,然后又望向于翼说道:“府下事务杂多,日前才得以返回襄阳。二郎你侍父勤劳,让人钦佩,有什么需求直告府员即可。”
“多谢大王关照!”
于翼还是比较年轻,不太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自见到李泰的时候眼神便十分的复杂,听到这关心的言语,也是感动夹杂着抵触,神情颇显纠结。
李泰对此倒是不在意,转又询问道:“常山公今日体居如何?我若入舍访问,会不会打扰他的休养?”
于翼当然不希望李泰入内,他自知父亲的疾病泰半都是由李泰所引起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担心父亲见到李泰后情绪和病情都会变得更恶劣。
但这里终究还是李泰的地盘,当于翼还在纠结着怎样婉拒探病的时候,旁边姚僧垣等人便都表示于谨的病情基本已经稳定,大可以入内探视。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直往房间中走去,刚一入房便见到于谨正仰躺在窗前的软塌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衾以御山风,须发也都灰白黯淡,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看着老态十足。
于谨的听觉和反应也都明显迟钝许多,一直等到李泰行近其丈内之地,这才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头望来,一对眼睛也是浑浊涣散,盯着李泰看了几息,才陡地皱起了眉头,又过片刻他眉头舒展开,用沙哑的语调对李泰说道:“回来了?江陵事定?”
李泰原本还在怀疑于谨是不是在装病逃避,但当看到其人变得如此苍老无神、与往年简直判若两人,也忍不住颇生感慨,他走到榻前坐定,顺手帮于谨掖了掖被角,然后点头道:“常山公放心吧,江陵已定,湘州也已经平定。如今自衡阳向北、湓城以西,江南江北已经尽是我大魏疆土!”
讲到这话的时候,李泰也不由得心生几分自豪,虽然说事情再来一万次他也会这么做,但是看到于谨被他打击的这么惨,暗爽之余也是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只能用丰硕的战果来向于谨表明他所获得的成绩之出色。
果然,当于谨听到这话后眼神中情绪翻涌,好一会儿之后才吁气叹息道:“是你太原王土罢!老物失察,为少辈夺功,但就算是由我掌事,也难创如此局面。唉,年轻真好啊!宇文太师或还以为能凭旧日恩义将伯山你稍作系笼,但你立志行事有如此广阔前景,皆是旧人所计未及,又何必自缚于旧人的框架呢?”
“太师旧年的偏爱,还有常山公等前事长者的指点,我都铭记于怀,不敢忘记。如果没有这些前事的积累,又怎么会有如今的新局面呢?当日情势所迫而有失和,但我心内对常山公一直都是尊重有加。”
李泰讲到这里,又抬手拍拍于谨身侧的手臂说道:“国事至此,并不是常山公的过错,公亦无需为此自责。留此安心养病,来年某日,我还希望能与常山公携手同归关中,继续共奖王室的初愿!”
“你,回、回关中……”
于谨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一凝,口中吃吃有言,但最终也没有说下去。
李泰又坐在一边跟于谨讲述了一下如今江汉之间的人事新局面,而于谨也听得很认真,但大病初愈终究精力有些不济,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便睡去了。
午后山风渐起,于翼小心翼翼的想要将父亲的床榻挪回室内,却惊醒了榻上的于谨。
“李伯山呢?”
醒来后,于谨便环顾室内一遭,然后便望着儿子询问道,当得知李泰已经离开后,他便点点头旋即又闭上眼。
等回到房间后,看着儿子忙前忙后的煎药奉食,于谨便又叹息道:“这些杂事,自可交付仆佣。你纵然有心,也未必能做好,勉强事之却荒废了自我,也不可称孝。江汉新定,行台草创,正是用人之际,你与太原王也是故识旧交,求事于府下,即便不得创功,也能积事长进。”
于翼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旋即便摇头道:“纵然儿肯求事,但太原王又怎么会收留?”
“但有建事之心,又怎么会拒绝才力来投?”
于谨看着一脸纠结的儿子,又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