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仓曹书吏们认真搜索翻找下,大统九年以来的旧事簿文卷被陆续整理出来。
不过正如皇甫穆所言,这些文卷多数都因为保管不善或是受潮、或是虫蛀,破损的颇为严重。即便有一些尚算完好的,纸张也变得薄脆缺乏韧性,已经不耐频繁搬运和反复展阅。
李泰见状后,索性也不再勒令返回直堂,直接当场办公,在这写经场里寻一空闲清静的房间,留下几名掌固小吏于此辅助答疑,然后便开始仔细阅览起这些文卷来。
皇甫穆在一旁观望片刻,见李泰一副埋首卷宗、心无旁骛的专注模样,虽不知其具体心意如何,但自己心里总算是平衡一些,便也不再留此打扰,自己返回直堂继续之前还没有做完的事情。
人在专注做事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当直堂中的皇甫穆再抬起头来望向堂外时,夕阳余晖正从天际西陲洒入堂中,直堂中的同僚有的已经完成案头事务,有的则正打算挑灯夜战。
眼见皇甫穆停止了手头上的事务,一旁等候的吏员忙不迭趋行入前,将今日事项汇总名目呈献案上。
皇甫穆将这些事情过目一番,没有发现什么纰漏,便下意识的摸向腰际准备用印,当手摸了个空后他才又蓦地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再是长史,心内略感黯然,旋即才又想起来之前留在了写经场里的李泰。
“或许已经离开了……”
走出直堂后,瞧瞧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忙于案事大半天的皇甫穆自感饥肠辘辘,便猜测李泰可能没有耐心继续留在那里,打算先用晚餐再作询问,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抬腿往写经场方向走去。
当皇甫穆来到写经场时,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一些写经室中已经亮起了灯火。而之前李泰所呆的那个房间,则就更加的灯火通明。
皇甫穆迈步走进房间里,便见有十数人在房间中或坐或立、尽是仓曹官吏,一个个都敛息凝神,即便察觉到皇甫穆的到来,也只是颔首示意,并不发声问候。
皇甫穆见到这一幕,心自狐疑,转头往房间内里望去,首先望见的便是书案上堆成半人多高的事簿文卷,越过这成堆的文卷,才见到坐于案后的李泰。
“这些文卷、都已经审阅过了?”
瞧着那堆高达自己胸口的文卷,皇甫穆有些不敢置信的发问道。
随着他这一开口,房间中寂静的气氛顿时被打破,李泰翻阅抄录的动作停下来,一直在旁边铺纸侍墨且观察学习的州府仓曹参军顿时一脸不悦的抬头斥声道:“谁在发声扰……皇甫长史、参军……”
皇甫穆没有理会那仓曹参军,推开案旁几人行至李泰席侧,又指着那堆书卷对李泰说道:“李长史已经将这些文卷审定?”
李泰这一停下来,也顿感肩膀四肢有些酸涩僵硬,席中站起身来稍作活动,并对皇甫穆点头道:“只是粗阅了一番。”
他这话一说出口,旁边那仓曹参军便连连摇头道:“长史将诸事类录写的巨细无遗、精密有加,如此治事巧才,卑职见所未见!”
这参军一边说着,一边将李泰之前所作墨迹已经风干的笔记翻找出来,一边向皇甫穆展示,一边解释这种记事方式的便利性。
其实李泰也没用什么太复杂的技巧,无非一些基础的统计学应用,先将文卷中所出现的事类元素进行一番整理,勾画出不同事项被记录的频次,然后再将所涉及的物料收支动态进行一段时期的审录,自然就能得出这一时期的财政收支变化概况。
古人之与后人,智力上并无太大差距,但后人每天所接受与需要处理的讯息却是古人难以企及的。哪怕是后世一个死宅,所见所思都要超过了古代一名郡县长官。
所以讲到对繁杂讯息的提取重点与梳理总结,因为生活环境的不同,后人是要远远超过了前人,当然是要排除一部分放弃自我思考、沉迷公众号猎奇普及的人。
李泰之前的下属们对他这一近似天赋的能力已经是见怪不怪,没想到来到陇右后又引起一波惊叹。可见当人在生活中乏甚成就感时,未必只有提升自己才能重新获得,换个地图同样也行。
当皇甫穆在看到李泰所整理出来的秦州近年财政收支状况时,一时间也不由得瞪眼惊叹。
他久事此边,对许多情况自是了然于心,但记忆也会随着时间和精力的变化而模糊,这纸面上所记录各个详细的数字让他脑海中记忆再次变得鲜活起来,且彼此之间出入甚小。
若单论对州务财政的了解,李泰这一个下午的努力竟然已经堪比他长达数年的用功!当然他这数年倒也并不唯此一事,但李泰如此高效的对州务情况的掌握,无疑证明了其人是有非常卓越的事才。
“难怪之前主公对李长史屡作盛赞,唯我心胸狭隘、只道是因偏爱故而誉之过甚,今日得见长史事繁如简之功,才知所见短浅、不识大才,还望长史能包容之前冷脸冒犯之过!”
皇甫穆小心翼翼的将李泰所作的笔记放回案上,然后才又对李泰长作一揖沉声道歉。
李泰心胸自然谈不上开阔,之前也因这皇甫穆对自己的态度而颇感不爽,但他心里也明白正因州府有这样能够专心于事之人,他丈人才放心安排他留守并总揽事宜。
所以当见到皇甫穆一脸惭愧的向自己低头道歉时,他也并没有小人得志的嘲笑对方有眼不识泰山,只是一脸宽厚的笑语说道:“宁与君子裂目,不共小人论交。皇甫参军你心怀坦荡、待人真诚,之前因不知而相疑也是人之常情,倒也无需为此介怀。关于州务事情,我还有许多疑惑存在心中,希望皇甫参军能不吝赐教。”
“请李长史放心,但有所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甫穆闻言后连忙又说道,他并不擅长人际交往,心里已经认可了李泰,便想在事中多做表现。只是说完这话后,他的肚子便不受控制的咕噜咕噜叫起来。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房间中又有数人肚子都叫了起来。李泰早饭虽然吃的不少,但在听到这动静后,自己也觉得饥肠辘辘,瞧见天色已晚,便笑语道:“今日因我指令,仓曹群众劳累不轻,归家恐无热食,且留公厨用餐。”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笑逐颜开。州府虽设公厨,但只有入品的僚属才能享受早晚两餐的福利,一般下吏则要自费饮食。
大凡家境好一些的豪强子弟,谁也不会委身担任动辄便要遭受打骂惩罚的下吏,故而一餐饭食对他们而言也是非常令人高兴的。
李泰在翻阅文卷的时候,便注意到州府公厨每年物料开支都不在少数,最多的便是刚刚过去的大统十一年,一整年所消耗的各种食材物料折绢竟达十数万匹之巨。
所以趁着晚饭之际,李泰亲自来到位于州府侧方的公厨,看看秦州工作餐伙食标准究竟有多好,居然每年要吃掉十几个高敖曹!
这公厨规模不小,两排通堂大屋,还有一个饲养着牛羊等肉畜的厩舍。当得知亲上任的长史来到,公厨内的庖工伙夫等悉数行出列队相迎,男女佣工足有百余人之多,不过倒是看不到有什么脑满肠肥的体型。
这时代做厨子也不是什么有大油水的美差,真要遇上王罴那样一个请客吃饭都得自己称量酒肉的老板,敢搞什么小动作那是找死。
独孤信虽然没有这么琐细苛刻,但其家将部曲们却也不是什么宅心仁厚的善类,故而这州府大食堂倒也没什么中饱私囊的硕鼠。
李泰趁着晚饭点菜的时候,顺便观察打听了一下这州府日常的伙食水平。每天需要供给两府百余人的用餐,各因品秩供给不同档次的饮食,每天的伙食消耗大约在五十匹绢上下。
这样的伙食标准已经是非常优厚,哪怕在物价标准较之关中更高的陇右,也足以供给一顿丰盛大餐。哪怕每天开席,按照正常标准每年州府所耗也不过只是两个高敖曹。
在等待公厨准备餐食的时候,李泰便向皇甫穆提出自己的疑问,怎么去年州府公厨的开支会那么大,远超正常水平的数倍之高!
皇甫穆听到李泰提出这个问题,思绪稍作梳理后便说道:“去岁吐谷浑远结东贼,以致陇边河西局势紧张,更兼瓜州邓彦、凉州宇文仲和等方牧怀抱莫测。
主公因恐祸不生于外则生于内,故而一直着力安抚境中豪族并氐羌渠帅,列宴府中、三日两作,宣威赐币,殷勤联络,才算是得有转机。前者申徽使于河西,所以能够顺利擒获邓彦,此间笼络毕竟州人豪强之功亦甚巨。”
李泰听到这里才算明白过来,感情秦州这里过去一年都在公款吃喝,这才确保境域内秩序稳定,甚至于连瓜州都给吃回来。
这一部分事情自不会记录在仓曹的收支计簿上,李泰稍作沉吟后便又问道:“那去年凡所列席府宴的豪族、渠帅名簿,州府是否有存?”
皇甫穆闻言后便点头道:“有的,每宴之后,主公都要命人将列席群众并分赏诸物记录下来,以作为之后治人用术的凭据。”
李泰听到这里又是一乐,看来这老丈人也不只是一味的摆阔气,吃了他的、拿了他的都给记在小本本上。
凡能列席府宴者,自然不是简单人物,如此形成的一份名簿,便等于记录了陇右诸州的乡情势力情况,自是有着极大的应用价值。
公厨做好的酒菜陆续送了上来,这个问题便暂且打住,李泰一边进食一边在脑海中梳理今天所整理了解到的秦州财政状况。
通常而言,一州之财政最大也是最稳定的进项,必然得是籍民均田户所纳租调,其他各项收益则就各有波动变数和偶然性,很难作为一个恒定的增量而预作开支规划。
但秦州则不然,虽然治下籍民户数过万,且拥有规模不小的军屯产业,但这一部分的收益甚至都达不到秦州总体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换言之,秦州超过一多半的财政收入都是不可预估的,可能多也可能少。
但是秦州的财政状况并没有因此而风险增高、情况恶劣,反而非常健康,不只能够满足庞大的养军和行政开支,每年甚至还有数量不菲的盈余,跟华州霸府寅吃卯粮、穷得眼冒绿光相比,简直不要太滋润!
这是因为秦州有着规模庞大的官造工坊,从民生百业到军工制造无不涉及。甚至在大统九年初,秦州官造工坊出产的一批弓箭还作为租调的替代品上缴霸府,用以武装六军,结果都丢在了邙山。
秦州或者说陇右的手工业发展较之关中还要更加繁荣,若非是自己从一堆资料中整理总结而得出的结论,李泰都有点不敢相信。
在他印象中,陇右汉胡杂处、秩序混乱,连农耕生产都无从保证,更不要说对环境要求更高的手工业。
但事实就是,不只是一般的手工业发展在陇右规模不小,就连一些高端的金银器打制、包括长安城里王公大臣丧葬所用棺椁秘器,都是由秦州武都宫匠人打造。
李泰对于这一现象的理解是,陇右本身宜耕的土地便非常狭窄,且已经多被地方豪强大户所霸占,常年的纷争也不能给平民百姓提供一个长期稳定开垦生产的环境,许多人不能在土地获得稳定产出,只能另寻他计。
陇右众多的氐羌部族生活与生产方式做不到自给自足,必须要对外交易获得生产与生活资料,再加上陇右地当河西走廊这重要商道,故而手工业发展迅速。人们不必被捆绑在土地上,生存空间反而得以扩大起来。
至于高端奢侈品的打造,一则是有西域商路源源不断带来的金银材料,二则就是西魏建立之初陇右仍受元魏朝廷管辖,故而相当一部分自洛阳而来的奉御匠人被安置到了陇右来。
再加上陇右基于宗教需求所发展起来的手工行业,诸如制陶、雕刻、绘画与写经等等,这就让陇右的手工业发展远远比关中活跃的多,而且也都获利不浅。
诸如李泰本来想砍掉的那写经场,其规模仅次于瓜州敦煌写经场,乃是陇右河西第二大规模。
传译并抄写经书,虽然是一种宗教色彩极为浓厚的行为,但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利益,不仅仅是金钱的利益,还可以获得巨大的乡土声望与政治资源。
李泰自然懂得利用宗教生财,故而在陕北建造师佛大寺,并吸引了一大批稽胡群众来依附投资。
这样的风气在陇右河西要更加的浓厚,市场运作也更成熟,毕竟此间佛教要更加的昌盛,许多国中的和尚哪怕到不了天竺取经,起码也得到陇右河西溜达一圈才算镀金,否则都不配叫高僧。
秦州这座写经场存在多年,早已经运作纯熟,每年能够给州府带来数万匹绢的利益、数万人次的役力。每年州府长官还要于此聚众讲经,传播法义,对秦州的治理可谓意义重大,绝非李泰一念便可关闭的。
除此之外,秦州还有官牧产业、盐铁收入以及可观的商业税收,看得李泰一阵眼红,怪不得五胡乱华时期陇关以东都乱的一塌糊涂,但在陇右河西却有包括他们陇西李氏在内的诸凉政权都过得挺滋润。
就这样一份资业在手,哪怕闭着眼操作,即便不能与关中分庭抗礼,李泰觉得自己也不可能混到被宇文护逼得在家自杀啊。
单就秦州这一份财政收入结构,李泰就瞧出独孤信一个比较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影响力下沉不足、对核心资源的分配处置权几乎没有。
老实说,是有点浪费这一段历史机遇,除了独孤信本身没有特别笃定要与宇文泰分庭抗礼乃至于取而代之的信心之外,大概也在于大半生颠沛流离,已经让他有些不知该要如何深入的经营发展自己的势力,溜出惯性了。
如今李泰跟独孤信的政治生命也是密切相关、一荣俱荣,尽管时间上来说已经是颇为勉强,但也还是想努力一把,将独孤信之前未曾涉及、做的不够的事情给操持一波,以期将来能得有更多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