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夏九嘉70多的奶奶亲手给夏九嘉缝了一套衣服。夏九嘉小时候经济条件颇差,奶奶总是直接负责他的“造型”。老太太几十年前是服装厂女工,用起缝纫机来总是得心用手。
今年姑姑回,要带爷爷奶奶到某周边城市看江上的雾凇。而r中高二高三只放一天半假,夏九嘉不能跟着,于是改成提前去看爷爷奶奶。
奶奶拿出那套衣裳,叫夏九嘉穿上。
墨绿色,上面坠着一些牡丹花的图案。袖子、裤管样式都是直上直下,但是袖口裤脚敞开、十分宽大。
其实夏九嘉早就已经长大,但他奶奶并不明白状况,总觉得十六七的孙子还是一个孩子,不知道如今商场当中年轻人的衣服有多花哨,更不知道中学校园里面同学之间也会互相攀比,还是按着自己审美在做衣服。
她说:“好看!真好看!”
夏九嘉自然顺着对方讲话。
奶奶又问:“新年几天有安排吗?”
夏九嘉说:“31号学校上午有联欢会,下午放假,1号全天休息,我会留在学校,也可能去同桌家过,2号上课。
“好。”奶奶笑道,拍拍夏九嘉身上的衣服,“就穿这身去联欢会,好看,精神。”
“嗯。”夏九嘉应了。
…………
2019年元旦,夏九嘉比2018那两天还要寂寞。爸爸一如既往出国、带旅行团,爷爷奶奶也离,至于外公外婆,在“一年只能过去两次”的规定下,也是见不得了。
不过幸好,今年学校有联欢会。
r中并非年年都搞这个东西,据说高中三年只能赶上一次,毕竟联欢会也就是图个热闹,可同学们却要花时间排节目,不值当。
联欢会的形式也是十分简单——大家把教室内外布置布置,在黑板上写“欢度元旦”,灯管上挂些彩带,墙壁上贴点气球,桌椅围成两圈,买几兜零食饮料,大家轮番表演节目,并不新鲜。
夏九嘉还真的是穿奶奶做的衣服去的学校。
早上其实他也稍微思考了下“今天要穿什么”,最后挑了那套。一来,他答应过奶奶,而他一向骄傲,堂堂正正坦坦荡荡,从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要他说“ok”那就一定照做。二来,可能因为没有家人一起过节,对31号1号这两天,他本能般希望有象征亲情的东西一直陪着。三来,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亲人眼里出设计师,夏九嘉没感觉出来那套衣服非常难看,自己还觉得不错。
夏九嘉到教室时,沈曦不在屋里。夏九嘉也并不奇怪——沈曦是个踩点大王,总在各种活动前一分钟出现。
他随便寻到一个位置坐下,听见旁边上官凌霄等等同学正在聊天。
大花痴蒋洁说:“我表哥在硅谷工作,一大公司的工程师。上个礼拜,相亲认识一个女生,长得还行,但没学历,挺穷。他们聊天,互有好感。这次回国说好见见,就问对方喜欢什么,随便提,他买回去当作礼物。结果,那女生要香奈儿leboy!一开口就五六万块!”
“当然不给。”上官凌霄嗤笑着道,“对这种人,还得好好骂上一顿,让她知道我有钱但不买。智障,连装一装、放长线钓大鱼都不懂得。”他的性格是要掌控整个过程。
众人纷纷赞同,而当蒋洁问夏九嘉,夏九嘉却说:“我不知道。估计会买,而后再也不联系了。”
大家皆惊:“你傻逼吗……”
夏九嘉淡淡地:“我答应了,说“随便提”,不会因为与想象不同就毁约,会保持风度,不会为这撕的。但见面后会讲明白,她的个性有些……嗯,两人不大合适,不想再做深入了解。至于教育或者教训,与我无关,相亲而已,她又不会因此转性。她懂不懂放长线钓大鱼,我不管,但会和介绍人讲讲,让介绍人注意。”
夏九嘉答应的事不会反悔,比如穿奶奶缝的外衣外裤。比起对别人,他对自己要求更高。
周围同学:“……”
夏哥可怕,五六万呢,白白让人占便宜啊。看来对于夏哥而言,“端着”比什么都重要,即使是对再也不会联络的人。
半晌以后,蒋洁哈哈笑了两声:“也行,叫她每次用时都后悔曾错过土豪,还是有风度的土豪。”
很快又有别人落座,围着的人换了一批。
一个女生忽然注意到夏九嘉身上穿的衣服,伸手指着:“哇,夏九嘉。你这衣服我二奶奶也有一件……”
这叫唤声,终于让人注意到了“衣服”。
墨绿色的纱制上衣,十分宽松,上面绣着两朵牡丹,一白一粉,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唯有牡丹真国色”。黑色长裤,也是纱制,也有牡丹,与夏九嘉平时风格完全不符。
几个平时口无遮拦的男生大笑:“夏奶奶。”“哈哈哈哈老太太装。”“谁买的……”“淘宝那种写着“6080岁进”的店铺才有的。”夏九嘉再高冷毕竟也是男生,被开玩笑十分正常。
被同学公开说丑,夏九嘉不太高兴,说:“我奶奶亲手做的。我只是穿着上学。”
“哦……”
虽然反驳回去,夏九嘉还是不太高兴。
他借口去上厕所,在走廊站了会儿。
奶奶做了很久很久,希望自己穿着上学,让同学夸“好看”“精神”,结果却被公开嘲笑。
他说不好这种感觉。其实只是一件小事,米粒大的小事,但是,他这些年十分独立,很少能感受到来自家人们的关心、细心、耐心。因此,对于这些布料,这些绣花,他想珍惜,不愿辜负,谁知却被说丑,他不能不难受。
正好沈曦晃晃荡荡地从走廊入口走来。他看见夏九嘉,奇道:“冻宝?”
夏九嘉收拾心情,与往常并无不同,说:“沈曦。”
沈曦只看了两三秒,便突然道:“发生什么事了?”
“……嗯?”
“你不开心。”
“……”
沈曦把夏九嘉上下打量片刻,唇角忽然弯出一个弧度,说:“冻宝,你今天穿的可真好看。”
夏九嘉惊讶抬头,看着对面沈曦。
“真的,”沈曦声音十分轻柔,“越看越有味道。返璞归真,跟其他人很不一样。”
“……”
“反正好看。”沈曦说,“我的审美可是公认的。”
夏九嘉轻轻一笑:“德性……”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极为亲密的嗔怪。
“哦。”
夏九嘉低头想想,说:“沈曦,谢谢。”
“没事。”
知道沈曦在等,夏九嘉平静了下,开始解释:“这套衣服是奶奶亲手缝的,叫穿着上学,说好看、精神。我也不想辜负她的一片心意,一次都不用,让她白忙活一场。再说,今年新年……我见不到任何亲人,觉得带着东西也好。”再说,他没觉得难看。
“没事,”沈曦说,“以后咱们出去玩儿就穿这个。”
“……嗯。”
见时间差不多,二人回到教室。
沈曦大大咧咧,占着一张椅子,看着刚才那群同学,说:“我刚才在那头听见谁喊“夏奶奶”“夏奶奶”的,怎么回事儿?”
“哈哈哈哈。”立即有个矮个男生抢着回答,“夏九嘉的这身衣服,特像我们奶奶穿的。墨绿色,大牡丹。”
沈曦嗤笑一声:“你们这身衣服,也特像夏九嘉孙子穿的。”
众人:“…………”
沈曦又道:“行啊。既然管我叫爷爷,那管夏九嘉叫奶奶,也没错。”
众人又是:“…………”
夏九嘉看沈曦侧脸。
他知道,沈曦是在给他“报仇”。
要说不受触动那肯定是假的。网上说,一般男人甚至注意不到别人换过衣服,而沈曦,两三秒就发觉自己神色不对,又两三秒就猜出神色不对的原因,而后又安慰又报仇,比自己还上心。
各种情绪十分汹涌。他认不出那是什么。他希望它什么都是,又希望它什么都不是,自自然然就好,因为,很神奇地,有种情感很难定义,但它来临时,人会清楚地意识到——它来了。
正想着,新年联欢会便正式开始了。
上官凌霄抛砖引玉,先唱了一首流行歌。有人大胆起哄:“班长,怎么不表演背《马克思选集》啊?”大家全都get到了梗,偷笑。
上官凌霄想当官儿,背马克思选集背得溜,这事儿谁都知道,包括新来的外班同学,虽然也都觉得上官凌霄有神经病,是自作多情。
唱完,上官凌霄想了一个办法继续进行节目:“这样吧,咱们“击鼓传花”,我背对着大家敲桌子,停下时……”左右寻找片刻,“这个黑板擦传到谁的手里谁就表演节目。”
一番话搞得气氛十分紧张。
既然说定,无人反对,击鼓传花开始。上官凌霄砰砰地敲,六班众人好像拿着烫手山芋,快速地把黑板擦扔到旁边人的身上,甚至还有女生发出尖叫。
很快到了沈曦。
沈曦又是与众不同,十指拿着那黑板擦,翻来覆去,就是不传。
在咚咚的敲击声中,大家全都沉默地看着他们沈哥发骚。
终于敲击声停,沈曦如愿以偿,需要表演节目。
他笑笑,左手一撑桌子,嗖地一下,十分灵活轻松地从桌子上面跃过。
他也不用cd,轻轻靠着讲桌,清唱了首法文歌曲,声音磁性,非常好听。
然而在一整片掌声当中,沈曦却没直接下场,而是缓缓走到一侧饮水机旁,伸手拿起一个纸杯,抄起六班同学前一天布置教室时用过的剪刀,把杯底剪掉,让杯子变成一个纸筒,“对了,还有一个顺便附赠的小节目……教教大家自制礼花筒。”
所有人都瞪大眼看。
沈曦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气球,把人吹气那端系紧,做到不漏气,又一剪子把气球的另外一端也就是“脑袋”那端剪下扔掉,撑开气球,套在纸杯杯底那侧,用胶带一圈一圈粘好、固定:“……就是这样,把气球一端扎起,另一端系在杯子上,黏住。”
接着他走回自己座位,几根手指一动,打开一个纸盒,抓起几把粉红色的又小又薄的指甲盖大的再生纸,从杯口撒进纸杯。
沈曦看看纸杯里面,声音拖得有点儿长:“礼花筒的原理,就是利用气压把礼花喷出去。正常纸筒里有一些压缩空气,只要拧开开关,就能把阀门打开,把纸屑彩带都喷出去……我们这个吧,则是利用气球……”
他说着,走到夏九嘉前面一米的地方站定,微微一笑,伸手捏起气球下面系起来的尾巴,轻轻一扯,拉开一段距离,而后松手,只听“啪”地一下,气球皮弹回去,方才在气球内聚起来的空气轰地一下便将前方纸杯里的纸屑全部弹出。
夏九嘉眼睛一眯,便见满天花雨。粉红色的轻薄纸屑漫天飞舞,将夏九嘉兜头兜脑地笼罩住,好像一树桃花簌簌然地落下。
夏九嘉越过重重的桃花瓣,抬头,对上沈曦带笑的眼。
在这一刻,夏九嘉忽然觉得,他爱上沈曦了。
教科书说量变会引起质变,而他的质变,大概就是今天。
喜欢是一个过程,爱是一个瞬间。
去年的元旦,他意识到对沈曦有好感;今年的元旦,他感觉出对沈曦有爱情。
两个难得脆弱、独木不支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