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见叶圣陶是真的很着急,虽然觉得有些委屈,却也赶紧问道:“叶处长,去升龙区的哪家医院?”
叶圣陶此时心中很着急,听到“升龙区”的名字,1时没想起来指的是什么。好在司机继续问道:“升龙区现在有两家大医院,1家是咱们政府的人民医院,1家是私营的医院。”
光是听了医院的背景,叶圣陶本能答道:“去人民医院。”
说完,两人1左1右把孩子扶起来,此时少年已经疼的涕泪横流,却用充满了广西味儿的普通话说道:“对不起,莫打我。”
叶圣陶心中更是愧疚,连忙问道:“孩子,你是中国人?”
少年没回答,司机把这少年扶进车里,对叶圣陶说道:“叶处长,这1看就是越南人。越南人说咱们的普通话就这么1个味儿。”
汽车启动起来,司机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叶处长,真的不是我不小心,是这个孩子突然跑过来……说起来,还是他撞了咱们的车。”
叶圣陶1听这话,心中大大不快。他与周树人是好友,当周树人名作极多,何锐唯1公开称赞的是小说《车夫》。对这篇小说,何锐评价为“讲述了工业时代生活应有的文明水准。”
既然是老友所做,叶圣陶自然读了。对周树人描述出的品质,也很是赞赏。见贤思齐,叶圣陶对其中车夫的品行自然是非常赞叹,不过这篇文章却引发了不少讨论,很多人不否认车夫有担当,是个好人。但是对于车夫扶着不知道是否真的被车夫撞倒的老太太去了警察局之后,会不会得到公正公平的待遇表达了担忧。毕竟,小说《车夫》中并没有描述这样的结果。
甚至有人还提出了比较激进的假设。老太太狮子大开口,却因为车夫主动送老太太到医院,被司法机构判车夫赔钱。车夫没有钱,只能被迫卖掉赖以为生的黄包车,还因为医药费什么的,欠了1屁股债。最终家庭破裂,车夫想不开,悬梁自尽。
这么讲并非空穴来风,随着工业化快速发展,讹钱,碰瓷的事情的确发生过。还都上了报纸。因为没办法提供切实证据,最终变成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对骂。
叶圣陶自己也没能想出1个完全之法,不过此时听司机这么哼哼唧唧,对司机的想法非常清楚,他答道:“放心,你不用对此事负责。”
从后面看去,司机的肩头立刻放松下来,不过司机却还是试探道:“叶处长,你可真是个好人。不过这种事情,你何必背上责任呢?”
叶圣陶心中立刻生出些不快,却没发作,只是命道:“你开车把人送到医院,其他事情我来处理。”
升龙区人民医院位于中国人聚居区的主干道人民大道靠南的位置,规模比县医院大点,比市医院小。此时是下午6点,医生们下班了。值班医护把受伤的少年送进紧急诊疗室,没多久就出来说道:“你们是这个……这个孩子的雇主么?”
叶圣陶还没说话,司机连忙向医生介绍了叶圣陶。医生登时客气起来,他请叶圣陶进了旁边1间空屋,“叶处长,这个孩子可以包扎1下就送走。”
叶圣陶看到医生最初皱眉的模样,知道伤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便答道:“大夫,您就实话实说,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医生思索片刻后,神色又严肃起来,“叶处长,这得拍个片子,看看情况。我不是骨科,不过就现在看,这孩子也许是粉碎性骨折。就算是治好了,只怕也会留下残疾。”
司机听到这话,忍不住倒吸口冷气。叶圣陶忍不住皱眉,却答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现在就交钱。”
医生愣住了,神色间有些不信,却也有些钦佩。片刻后医生恭敬的说道:“那就请跟我来。”
交了钱,医院很快就开始了拍片。之后的工作都是专业性工作,叶圣陶插不上手。医院告诉叶圣陶,明天医院正式上班后会有骨科医生专门处理此事,到时候会和叶圣陶联系。现在叶圣陶留在医院也没什么用,就请他先回去。如果缺人陪护,可以让这少年的家人来陪护。
叶圣陶又去见了少年,询问了他叫什么,家住哪里。少年此时已经被打了局部麻醉针,疼痛感大减。听了叶圣陶的问题,少年吓得连声道歉,1个劲的说自己错了。叶圣陶见此,好言相劝,最后少年只是说,自己叫“阿良”,是个店里的伙计。家里的情况却没有说。
最后司机说道:“叶处长,我还记得位置,而且周围的人好像认识这个小孩。我们找法国警察局,肯定能问出来。”
叶圣陶无奈,只能听了司机的建议。出了门,驱车前往法国当地警察局。当地警局1听叶圣陶的身份,立刻极为重视,“叶处长先生,请您放心,我们会连夜的查清楚。明天我们就会给您1个交代。”
叶圣陶谢过后又叮嘱道:“明天请1定带我去这孩子家里。”
“放心,放心。我们明天1定带您去。”法国警察局的局长是个法国人,他满口应承。说完,法国局长又说道:“为了找到您想找的人,把您的司机留下帮我们1下好么?”
叶圣陶虽然不准备让司机承担这笔费用,却觉得也不能便宜了这家伙。钱不用他赔,那就至少好好出力,不要搞错了人家。
回到住处的这1路,叶圣陶靠自己两条腿走着回去。就见中国人聚居的升龙区宽阔的马路边上电灯都亮了,街道两旁的门面房也亮起了电灯。这个升龙区的设计与中国国内类似,道路两旁还有颇为宽阔的空地。许多南腔北调的中国人在店门口前的空地上摆开1张张桌子,坐在桌边吃饭。
河内市平均气温不低,在外面坐着还很凉爽。吃饭的不仅有中国人,还有不少法国人。有些店铺前面还有1些娱乐用的低台,穿着暴露的女子们搔首弄姿的在上面表演着颇具勾引性的舞蹈。
叶圣陶觉得这就有些伤风败俗了,但是台下的人并没有显得特别放浪形骸,只是习以为常的吃着、喝着、谈笑着、观看着。在这堕落味道十足的城市中,却好像又存在某种底线。
穿过街道,叶圣陶还看到了巡警在街道上巡逻。为首的法国巡警并不显得紧张,神色颇为淡定。从路边熟识的法国人与中国人身边经过的时候,偶尔还会打个招呼。跟在巡警后面的越南警察看到法国人或者中国人,都会点头哈腰。在他们眼里,中国人与法国人应该都是高越南本地人1头的老爷。既然是老爷,自然都不能得罪,自然要笑脸相迎,小心伺候。
大街两边那些小巷中十分昏暗,大街上的路灯是照不亮里面。叶圣陶看到小巷里面也有些人,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而且从那些人鬼鬼祟祟的模样来看,叶圣陶觉得那些人只怕也没干什么好事。
回到住处,叶圣陶只觉得心中烦躁。国内的城市没有河内这般放浪,小巷越来越少,基本都是街道,看上去十分令人放心。但是抛掉这些堕落,中国的现状并不完全是叶圣陶理想中的中国。
十几年前,何锐还没发动东北与日本的战争前,叶圣陶理想中的中国是摆脱了不平等条约,取消了所有租界,国家不受外国人欺负。这已经是他能想象的极限。十几年后的当下,叶圣陶想到过的,中国都实现了。叶圣陶没敢去想的,中国同样实现了。就如方才的街上,中国人与法国坐在1起推杯换盏,完全平等交流的事情,叶圣陶顶多有点期待,但其实不敢想。
按照道理来说,叶圣陶应该满足了,但是偏偏叶圣陶感觉非常不满足。按照何锐政府公布的国家方向,要在1941年,让中国成为工业化国家。让所有中国人民都过上工业国的生活。身为公务人员,叶圣陶也在为这个目标努力。根据叶圣陶的观察,中国的确正在快速工业化,单论工业化水平,与外国的差距越来越小。
可中国人民正在进行的工业化生活却不是叶圣陶所想,在很大程度上甚至不是叶圣陶所期待的。到处都有暴发户,人民在压力下戾气很重。正如《共产党宣言》里面的描述,1切曾经神圣的东西,学者、专家,都变成了用钱可以雇佣的对象。1切曾经被认为是美德的东西,都在接受着质疑与考验。
叶圣陶曾经认为根本不用讨论的美德,现在被很多人讨论,甚至是遭到质疑与反对。就如《车夫》里面描写的那种道德行为,即便被认为是道德,但是很多人用各种社会丑恶现象去分析,得出的结果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哪怕是比较理性的讨论,得出的结果也令叶圣陶有些寒心。那些理性派提出了1个冷酷的问题,“维护社会正义的成本,由谁来承担?以当下的社会发展水平,根本不可能实现1个真正公平公正的理想社会。”
越想越不开心,而且此时蚊子们也开始对叶圣陶发动了大规模的偷袭。不得以,叶圣陶洗洗睡了。躺在蚊帐里,叶圣陶辗转反侧,最终也没想明白什么。在1个模糊的念头中,叶圣陶睡着了。
第2天1早醒来,昨天的烦躁都消散了。洗漱完毕,吃了国内的早餐,就该上班了。刚到办公室,电话就来了,法国警察局那边很自豪的表示,“叶处长先生,昨天您要找的人找到了。您要是有空的话,请来我们这里1趟。”
半个小时后,叶圣陶下了车。这1路上,司机自豪的向叶圣陶解释着他昨天很努力找到了认识那少年的路人,法国人经过吓唬后,路人老实的交代那孩子的家在哪里。
叶圣陶也没说什么,他只想赶紧解决此事。进了警察局,局长热情的迎了出来,随即领着叶圣陶往后面走。周围的建筑越走越是昏暗,而且给叶圣陶1种有些令人不安的感觉。很快,1行人到了监狱门口,在1间牢房外,几个手持棍棒皮鞭的越南本地警察陪着笑上前。看到了法国警察局长的眼神后,几人点头哈腰的给叶圣陶问安,随即为首的那人用蹩脚的汉语说了起来。叶圣陶只能尽力去理解,对方的大概意思是,老爷,我们已经把人抓到了,你要怎么收拾他们?若是打1顿也不能让老爷消气,那1会儿我们就把他们带走给……
说到这里,那名越南警察还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1时间,叶圣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但叶圣陶其实很清楚,他没有弄错。这种事情从1924年开始就没有在中国出现过,但是在1924年前,为了讨好外国人而杀害中国人,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叶圣陶亲眼观看过新中国将那些作恶的外国人与中国狗腿子们判处死刑,1起吊在绞刑架上。那时候的叶圣陶虽然有点莫名的怜悯,但绝大部分心情都是欢乐。却万万没想到,十几年后,竟然又见到了本地人为了外国人不惜杀害本国民众的事情。而那个外国人居然就是叶圣陶自己。
“立刻把他们放了!”叶圣陶喝道。
法国警察局长很是不解,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什么,便问道:“叶处长先生,那人敢去撞你的车,你就要这么放过他们么?还是……”
看到昨天晚上中国人聚居的升龙区灯红酒绿的场面,叶圣陶只是觉得这座城市十分堕落。但是现在叶圣陶明白了,这座城市不仅堕落,在殖民统治下的这座城市的权力基础很邪恶。在中国没人敢突破的底线,在这里甚至成了不能理解的事情。
生怕这帮人舞会,叶圣陶详细的讲述了发生的事情,并且认真讲述了他的处理办法。那就是给孩子治病,承担治疗费用,并且给这家人1定的经济补偿。
听了这些,又听了叶圣陶强调决不能对这家人下手之后,法国警察局长1脸不解。最后他耸耸肩,“如果您这么想,我不会阻止。”说完,警察局长对旁边几个满脸愕然的越南警察命道:“你们听明白了么?听明白了就按照叶先生的命令放人。”
几名越南警察听到命令,为首那个小心的问道:“请问,叶老爷您认识这家人?”
叶圣陶摇摇头,“我完全不认识他们。”
那名警察松了口气,赶紧打开牢门,把人放出来了。
看着眼前的场面,叶圣陶突然想起了他睡觉前的想法。那个想法很简单,既然中国已经糟糕了当下地步,就绝不能更糟糕了。如果放任不管,中国1定会堕落到河内市中国人聚居的升龙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