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白皙的手指从玉盘中拈起一枚沙果,轻轻丢出,色彩艳丽的沙果划破平滑如镜的水面,在水中钩出一道弧形轨迹之后又浮上来,几圈细微的涟漪荡开,无数彩鱼从四面八方涌来争食,清浅的水池不再平静。池边的长条石凳上,一身淡紫衣裙的魔将静静的注视着抢食的鱼群,看着在水面不住翻转的沙果,已经捏在手上的另一枚沙果却迟迟不肯丢下去。
“彩鱼吃东西有那么好看吗?”弗格在她身边的石桌上布置着什么,不满的看了魔将一眼,“如果是我啊!我就一整盘倒下去,不是更热闹。”
“虽然热闹,但也把它们喂饱了,再想看它们抢东西可就不容易。”魔将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手指一弹,捏在手中多时的沙果飞到水池的另外一端,“还是这样好,想让它们往那里,一颗果子便够了。如果让它们吃饱,它们就会躲起来,你怎么都找不到。”
“我的魔将大人,我的爱米妮姐姐,你是在伤感吗?”弗格在魔将对面坐下来,专心的瞧着魔将的脸,“你知道吗?刚才那弹东西入水的动作,可是跟某个人族流氓一模一样哦。”
“也许是巧合吧!”魔将横了弗格一眼,“你怎知某人的举止。”
“魔将大人不肯时时做监视的苦差,当然是我做啦,现在又拿白眼来瞪我。”弗格把嘴唇一嘟,“那个流氓啊!在又钓了三天的鱼之后,终于没了耐心。”
“没耐心?”魔将的手凝在玉盘上,微微一笑,“看来皇宫的鱼总算逃出生天了。”
“魔将大人认为这流氓会放过那些鱼吗?”弗格打了个哈哈,“他在编鱼网!”
“坎普皇室到了吧!”魔将轻轻的摇着头,不再去追问某人的怪诞行为,“进了宫没有?”
“进去了,几个钟头前,连全体威尔斯皇室成员也都被押解进宫了,两位皇帝跟他们的家族成员一一话别,似乎那个流氓要下刀了。”弗格回答说:“因为只是一般的话别,所以就没叫你看,哭哭啼啼的场面真是令人厌倦。”
“是啊……”本来还是随意答话的魔将,在下一刻却忽的坐直了身子,“皇帝们已经被押进后宫,看样子科恩.凯达要见他们,布置一下,这是魔王大人要看的。”
“我还奇怪你为什么要在那个晚上去见威尔斯皇帝,原来是为了这个。”弗格赶紧起身准备一切,“在威尔斯皇帝身上种下的魔眼肯定是不会失效的,但我们又何必这么小心?”
“斯比亚皇帝的性格奇怪,他能容忍我当面的刺探,却不能容忍我们在他身上使用窥视魔法。”一边看着弗格在石桌上布置魔法,魔将一边说:“再者,两族本有协议,不得在任何时候对帝国皇室施展手段,虽然科恩.凯达眼下是在魔属,但还是按常例办理的好。”
弗格还想说话,但桌上的魔法阵中已隐约透出影像,于是凝神静气,不敢再开口。
而在这时,在后宫的湖面上,年轻的斯比亚皇帝正无比严肃的站在一艘游船的船头,一群近卫分别站在外圈的小船上,用无限崇敬的目光看着他。陛下手中拎着一副鱼网,眼盯着脚下的水面,良久无语之后,突然冷笑一声,猛把手上的鱼网撒了出去——这是陛下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撒网!
任何一个渔夫都知道,撒网的要诀是圆,而不是科恩陛下想当然的快、准、狠——这第一网出去,网口根本就没有打开,如同是一根棍子拍到水面上,只能是无功而返。这可急坏了陛下身后出主意的一干闲人,这些轮值随侍在皇帝身边的贵族们虽然没有撒过网,但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可不小,有人分析风向、有人责难水质、还有人把责任推到船夫身上……
在他们叽叽喳喳的建议之后,科恩陛下的第二网终于有了大收获,任何一个渔夫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收获——网住一个皇帝!
“你们……可真会给朕出主意。”隔着鱼网,科恩陛下的脸色很阴沉,“这下怎么算?”
“皇帝陛下……”看着鱼网里的科恩,目瞪口呆的贵族们不知所措,只能齐唰唰的跪下去,“臣等有罪!”
“这件事情不能传出去。”科恩陛下目光如电,“你们求情也没有,朕要灭口!”
被鱼网罩住的皇帝陛下,样子很滑稽,可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虽说以前也见过皇帝迁怒,但却没有见过为这点小事就灭口的,十多个随侍贵族惶恐失色,被吓得腿肚子直颤,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们好歹也是贵族,怎么吓成这个样子?”科恩还想将这些人耍到尿裤子,但余光却瞥见院长大人已到湖边,于是乾咳一声,解下了罩在自己身上的鱼网,“朕是说了要灭口,但灭口不一定要杀人嘛!为了防止你们出去乱说,朕要你们经受一样的遭遇。”
少时,皇帝陛下登岸,湖心游船上的十来名随侍贵族还在船上,他们被十多张鱼网网得严严实实,湖边的侍女、近卫看在眼里,无不掩嘴偷笑……近卫都是跟着科恩陛下一起来的,看到好笑的事情,随时都笑得出来,而侍女们都是原皇宫的威尔斯人,从最初见到科恩浑身发抖到这时掩嘴一笑,其中的过程很不容易。
因为,当斯比亚皇帝真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人,斯比亚官员也不是想像中的凶恶,这些天来,宫中受罚的宫女仅九人,而且无一是重刑,比起以往少了十倍还不止。加之那夜宴会上的事情传开之后,这位皇帝陛下看起来就更可亲了。
“陛下日安。”科恩上岸之后,罗伦佐院长向他微一躬身,“原威尔斯皇帝、原坎普皇帝已经跟族人见过面了,现正在寝宫等待陛下召见。另遵照陛下吩咐,酒宴已安排好了。”
“朕这就去。”科恩点点头,“始终要见的,今天就一次解决了的好。”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这件事呢?”罗伦佐院长跟在科恩身侧,“这些天来,臣下一直收到圣都来信,不知道陛下看过没有?”
“看过了,大臣们基本上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不分亲疏全部处死,一派主张只处死直系男性。”科恩不紧不慢的走着,“院长你有什么意见?”
“陛下不用为难,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先例。”罗伦佐院长轻声回答,“陛下已经提前赦免一批人,这件事做得很好,现在大家都知道陛下是很仁厚的。那么在眼前,陛下再照往昔事例,处死这两系皇族就是,至于是不是赦免女性、赦免多少,陛下怎么决定都没有错。”
“院长大人也会顺水推舟了啊!”科恩淡淡一笑,“朕还以为院长一直是有什么说什么。”
“陛下这就错怪老臣了。”罗伦佐院长摇了摇头,“臣既然已经知道国相大人和四位皇妃亲笔来信劝陛下赦免女性,再唱反调岂不是为难陛下?虽然老臣心中认定还是斩草除根好。”
“斩草除根,”科恩笑了,看着罗伦佐,“院长知道那要杀多少人?”
“臣已算过,不到三千。”
“回答得真流利,传出去的话,又得有人说斯比亚人全都是铁石心肠了。”科恩点点头,感叹一句,“院长大人啊!你不应该当院长,你应该是个将领。”
“其实老臣早年也想当将领来着,但有一次,老臣却意外的发现自己有晕血的毛病。”罗伦佐院长一点也没把皇帝的打趣放在心上,“所以这种事情,臣只要出出主意就好。”
“说得好啊!你们都是出出主意就好,朕却是拿主意的那一个。”科恩冷哼一声,“事情一做完,结果是好是坏都是算在朕身上。不过也没关系,朕是债多不愁。”
“看陛下的样子,似乎已经有了应对?”院长看看科恩的神色,“陛下这次要怎么做?”
“朕这次要怎么做都好,朕这次谁的话都不想理会,你等下可以站在门外听。”
说话间,君臣已走进宴会厅,门边,两位废帝已经携太子跪在地上等待多时。
威尔斯废帝和威尔斯废太子并肩跪着,身穿平民便服,脸色如常,目光低垂。而坎普废帝显然没有那么好运气,一身囚服,满脸风尘,手里还抱着不满两岁的废太子,看到身穿皇族礼服的科恩走近,眼神中满是企求,嘴唇翻动几次,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敢说出来。
虽然互为敌手不是一两天,但科恩以前只见过这几位的画像,正式与他们见面这还是第一次,于是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皇族。三位皇帝目光一接触,科恩心中止不住的思绪翻涌,世事真是无常,昨日还是万人之上,今天就变成阶下之囚。
“你们还不向皇帝陛下行礼——”
罗伦佐院长的话被科恩抬手制止,之后,这位斯比亚皇帝弯下腰去,亲自扶住威尔斯废帝的胳膊,一边把他从地上扶起,一边说:“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来晚了,倒让威尔斯皇帝受苦了。”
“谢谢皇帝陛下,朕……不,我……”威尔斯废帝不知科恩想做什么,心中惊慌,好半天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自称,“这个……在下不敢再以皇帝自称,已经是废帝了。”
“废帝?那是说给其他人听的,你还当真啊?”科恩笑着摇摇头,对威尔斯废太子说:“太子就自己起来吧!年轻人不能被人扶。”
“是的,陛下。”威尔斯废太子行礼后站起。
“也起来吧!”科恩陛下又拉起坎普废帝,看看他怀中的孩子,“你的孩子?几岁了?”
“回、回、回禀皇帝陛下,这是在下的亲子,已经、已经一岁半了。”坎普废帝一说话,眼睛里就不住的往外泛着泪光,“皇帝陛下……在下,在下可是投降的呀……”
“朕知道,朕都知道,朕准备了酒宴,咱们三个皇帝好好喝一杯。”科恩拍拍坎普废帝的肩膀,又从他手里接过孩子,“这么小的孩子,还听不懂咱们的话,让他去找母亲吧!”
“是!是!这孩子还没断奶,最需要母亲了。”坎普废帝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白痴,当然知道科恩话里的意思,看到科恩真把孩子交给侍女,连忙说出自己一个妃子的姓名。
“大家过来坐吧!今天这顿其实就咱们三个皇帝吃。”科恩走到长长的餐桌边,先在主位的王座上坐下,吩咐内侍近卫退下,又对威尔斯废太子说:“太子就辛苦一点,在旁侍奉。”
眼见因为科恩陛下一高兴,坎普废太子就捡了一条命,威尔斯废太子当然也要为自己的性命而努力,他马上就拿起了酒壶,谦逊的说:“长辈进餐,晚辈随侍,这是应该的。”
宴会厅的大门缓缓合上,将内外分隔成两个世界,几名科恩陛下的亲近大臣站在门外,侧耳凝听着门里的谈话,面色沉重之极。特别是罗伦佐院长,他早从科恩陛下的对话中感觉到陛下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是另有打算,虽然陛下也算是个喜怒无常的皇帝,但以前那些情绪变化总能让人有迹可循,可眼前的这次变故,里面却透着一些令院长不能理解的东西。
宴会厅里,各种菜肴流水般的端上来,井井有条的摆放在餐桌上,斯比亚名菜、威尔斯风味小吃、坎普佳酿,琳琅满目、丰盛无比。看着面前的国宴,威尔斯皇帝和坎普皇帝是心如刀割,这顿,应该就是自己的最后一餐了吧?可斯比亚皇帝,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呢?
威尔斯太子给三人斟好了酒,垂手站在一边,科恩拿起酒杯,向着另两位皇帝举起,“朕啊!其实当这个皇帝才没多久,原来当总督的时候就觉得当皇帝是一件苦差,可万万没有想到,真正的皇帝比朕想的还要苦,来,今天就为了三个苦命皇帝的会面,乾杯!”
酒杯放下,气氛不再像先前那么沉闷,科恩陛下微笑着,谈起一些童年往事。逐渐的,也令两位皇帝的情绪也受到感染,虽然他们并不清楚科恩的用意,但斯比亚皇帝愿意在这时对你笑,总归不是一件坏事,于是两个皇帝也不好藏私,分别讲起过往趣事助兴,让门外的几个斯比亚大臣摸不着头脑。
水晶酒杯一次次举起,又一次次放下,皇帝们毫不推辞,直喝到酒酣耳热,嘴上说到好笑处时,三个年纪相差不小的皇帝还会拍着桌子狂笑。这里面,科恩的心思没人能猜到,坎普皇帝是全心全意的陪着科恩开心,而威尔斯皇帝,他始终在笑容里潜藏着什么东西。
“那个,有一件事情朕想问问你。”科恩手里抓着酒瓶,笑眯眯的看着坎普皇帝,“坎普内乱的时候,朕就在你的国土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是朕一手做出来的,你那个时候才刚刚登基,你心里怎么看朕?说实话啊!不说实话朕不高兴。”
“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我的斯比亚皇帝,你的出现,可是……可是身为王子的我千百次企求的结果……”坎普皇帝喝得有点多,舌头都大了,“我那个时候,还他妈不是太子,我那个太子大哥已经私底下修了监狱给我,他打算一登基就要把我关起来……如果不是我偶然收到消息,我他妈的就会被关成人乾!”
“这之后呢?”科恩陛下右手拍着桌子起哄,连吹口哨。
“这之后,这之后不是您来了吗?谁还不知道您啊!你做的那些事情,可把我高兴坏了。”坎普皇帝满脸堆笑,“我不想在监狱里过一辈子,所以……就只有委屈我那太子哥哥早点滚蛋了……对,还有那个老不死的,我本来只是掐掐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不立我为太子,没想到他居然就在那个时候死了!科恩陛下,我这个弑父的名声可来得冤枉!”
“当上皇帝之后呢?”科恩哈哈大笑,“日子过得怎么样?”
“当上皇帝之后,我的日子就更惨了。”坎普皇帝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您不是还在坎普吗?魔属联军吃了败仗,全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我当皇帝才几天啊?那段时间,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一顿安稳饭,没娶过一个妃,没生过一个儿,累得不像个人样,可结果呢?坎普举国上下被魔属联军翻个底掉不说,魔殿还派人来打我鞭子……我他妈招惹谁了?”
听到这里,威尔斯皇帝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讲起了自己的笑话。威尔斯皇帝年纪最大,故事比坎普皇帝多,涉及的层面更加深广,门外几个斯比亚大臣听得冷汗直冒——门里毕竟是皇帝的世界,身为大臣的他们,始终是无法理解的。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五个多钟头,其间,酒醉的坎普皇帝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之后一揉眼睛,科恩陛下还在跟威尔斯皇帝聊天——科恩陛下脸上带着微笑,神态不像是喝了酒的人,而威尔斯皇帝面色略微有些沉重,也不像是喝过酒的人。
“你醒了?”科恩陛下柔和的目光看过来,让人送上毛巾,“擦擦脸。”
“失礼了。”坎普皇帝接过毛巾,看看外面的天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科恩陛下,这一餐在下吃得很开心……只是不知道,在下还能不能吃到下一餐?”
“吃得开心就好。”科恩陛下点了点头,目光垂下去,“恐怕,这就是两位最后一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