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口脱下披风,把手上的一叠舞会邀请函随手丢到书桌上,表情平静的格伦斯中将走到房间的落地窗前,一手按佩剑,一手背在身后,开始打量起外面的景致来。
站在福克斯堡最华贵的皇家酒店顶层,可以欣赏到绝佳的福克斯堡景色,天边的旖旎晚霞,宽广而平静的大运河,富丽堂皇的帝王宫殿群,人声鼎沸的角斗场,还有眼前那几条最喧嚣热闹的街道,繁华的布卢克的帝都,真无愧“整个魔属联盟的国都”这一称号。
但这里,却与中将熟悉的战场完全是两个世界,脚下那精细的拼花木地板,身侧那金黄色带流苏的巨幅窗帘,还有床上那柔软的天鹅绒被褥以及想躺在上面的动人娇躯,这些真的是自己所追求的吗?一身戎装、满脸风霜的自己,真的可以和谐的存在于这些东西之中吗?
大战结束之后的这一段时间以来,自己的遭遇是多么的奇特,甚至可以说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推着自己前进,难道说,这就是命运吗……一阵清脆的响铃声打断了格伦斯中将的思索,他把放在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转过身看到了自己的副官和挚友──沙亚准将。
“中将阁下,你的朋友来了,是斯维斯.赫本公爵,在会客室。”
“斯维斯来了?”格伦斯中将有些意外和惊喜,立即走向门口,“我这就去见他。”
“阁下。”在经过沙亚准将身边时,沙亚准将轻声说:“关于……”
“嗯?关于什么?”格伦斯中将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沙亚准将。
沙亚准将在沉默片刻之后摇了摇头,“没事了,阁下。”
沙亚准将站在门边说话,他的表情在任何时候都是那么冷静,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有时候几乎会让格伦斯中将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都不如他。这样过分冷静的性格,真不合适做一个军官。幸好他被强烈的仇恨带入军旅,又被命运带到自己身边,从而成为自己最好的搭档,不但是在战时,连政局中的很多事也是由沙亚准将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才让自己发出决定性的一击,而他本人却不愿意领受任何奖励,时至今日,旁人依然认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副官而已。对于这件事,格伦斯中将的心里有很强的愧疚感……刚才,他大概又是想到了什么,想说的时候又发觉自己没有考虑成熟吧?
“听我说,沙亚,别太累了,你应该放松一下,这个城市有你能想像到的任何放松方式。”格伦斯中将把手放到对方肩上,“不过这个建议是暂时的,我在上个月已经请求母亲为你挑选一桩合适的婚姻,我个人希望对方会是个公主……你可不能辜负自己未来的妻子啊!”
“啊?”沙亚准将一愣,“公主?未婚妻?”
“成功的可能性很大。”格伦斯中将笑笑,“我说,对于这桩婚姻,你可不能当逃兵啊!”
“这个……难说。”沙亚准将眼中第一次出现慌乱的神色,“这跟打仗不同。”
“试试看吧!哈哈。”格伦斯中将畅快的笑着,拍拍沙亚准将的肩,举步走出房间,来到位于套房另一端的会客室,“斯维斯,日安,我一直期待着与你的再次会面!”
“我也期待着能和中将先生畅谈。”坐在沙发上的斯维斯公爵站起身来,微笑着向这位权势如日中天的世交好友致意,“来到布卢克的帝都,感觉还适应吗?听说魔殿的金袍主祭给你颁发了勋章,祝贺你,我真希望自己当时在场。”
“除了游行庆典稍微吵闹了些,一切都很好。”格伦斯中将愉快的接受了朋友的祝贺,亲自到一旁拿过招待的饮料,热情的回答,“本来想在庆典结束之后去看望你和伯母,却没想到后面有一连串推不掉的邀请,耽误了不少时间。对了,母亲让我带了礼物来。”
“真是谢谢伯母的盛情。上次匆忙离开,实在是失礼的举动。”斯维斯公爵重新坐下,客套的说着话,尽量将自己沉重的心情掩饰起来,虽然这对他来说不算困难,但看到格伦斯中将那张洋溢着旺盛斗志的脸,心情就不可避免的更加沉重,让原本已有的决定开始动摇。
但金袍主祭已经严厉的警告过他,考虑再三,斯维斯公爵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旁敲侧击的提醒一下格伦斯中将。想到这点,神情方面不免有所松懈。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看到斯维斯公爵有些心不在焉,格伦斯中将有些迷惑,关心的询问,“斯维斯,离开军队之后,你难道受到了什么打击吗?”
“不是我的事。”斯维斯公爵脸上的笑容散去,直白的说:“而是关于你的事。”
“我的事?”格伦斯中将更加迷惑,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有了失礼的地方,“我怎么了?”
“你击退了斯比亚军队六次进攻,这是事实。但是格伦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斯维斯公爵放低了声音,“你认为自己六次击败敌军的战绩,应该得到什么奖励?”
“今天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我应该得到的。”格伦斯中将宽慰一笑,双开,抚上了沙发靠背,“我很感激你,斯维斯,如果当时不是你,我不会有今天的成功。”
如果是换了一个人,年轻的格伦斯中将绝对不会以这种口气说话,但在中将的心目中,斯维斯是一个最值得自己信任的人,就如同生死与共的沙亚准将一样,在外面谦逊够了,当然没有在挚友面前再谦逊的必要……但为了他,斯维斯公爵才跟金袍主祭发生直接冲突,情绪已经受到相当影响,又沮丧又急切,再没有往日的平常心了。
“格伦斯中将!你太自大了!”斯维斯公爵又一次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是极严厉的,“六次胜利的战果,受颁三枚魔殿勋章都嫌过分,你居然还敢接受魔族佩剑!这件事情的后果将是非常严重的,会危及你的军事生涯!”
看到斯维斯公爵突然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对自己说话,格伦斯中将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基于信任,他并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只是解释说:“魔族赐予我佩剑,那是对我日后的期望……”
“糊涂!”斯维斯公爵打断中将的话,“你应该知道,前联军总指挥官都没能得到魔族佩剑!这份赏赐,你现在还承担不起!”
“我现在还承担不起?”格伦斯中将的脸色慢慢慎重起来,“那依你看,我应该怎样?”
“现在退回魔族佩剑已经晚了,也不能退回赐予你的封号,你只能想想办法,让自己得上一场怪病之类,一两年之内不能上战场的那种,最好精神状态再萎靡一些。”斯维斯公爵的语调缓和下来,“听我说,格伦斯,你还这么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立功,但你现在却不能急功近利,二十多出头的人担任中将已经是极少见的情况,你以后的路会变得非常艰难,要知道官场情势比什么都要复杂……”
“够了,不要再说了!”格伦斯中将“呼”的一声站起,“如果是我名气太大,我退回佩剑和封号就好,为什么要我装病?为什么要我精神萎靡?我是一个将军,那会伤及我的军事生涯!”
“你现在不能退回佩剑和封号。”斯维斯公爵有苦难言,因为退回佩剑,主祭大人就知道是自己在从中作梗,自己的家族都会被连累,“格伦斯,我说这些话是为你好……”
公爵在情急之下犯了一个错误,他忽略了中将这段时间以来身处的复杂环境,他不再是以前那个默默无闻,甚至背负着耻辱之名的格伦斯,而是一个英雄。
“我说──够了!”格伦斯中将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放在沙发靠背上的右手背青筋绽现,发白的手指几乎要将那昂贵的布料捏破。好半天之后,中将才困难的开了口,“我,来这里的这几天,一直小心翼翼,我一直在应付着所有的人。我知道他们嫉妒我,他们恨我……可是,我却想不到,连你、连你这位从来都不把权势放在眼里的人,也会有这种想法。”
“你误解了……”
“你说我误解,那么好,我现在依然把你当作是最好的朋友。”格伦斯中将的目光垂到地板上,“我留给我的好朋友,也就是你,一个最后的解释机会……为什么你要我这样做?如果你是为我好,为什么不是简单的退回佩剑和封号就好?解释给我听,如果你的理由足够,我会按你的话做……解释啊!你以前要我做的事情不是都会详细解释吗?这一次也解释吧!不要让我怀疑你别有用心!”
“我……”斯维斯公爵在张开口的瞬间,心里却想起了金袍主祭的警告,一时脸色发白,想好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他清楚,能在金袍主祭位置上稳待几十年的不会是普通人,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用整个家族的命运来开玩笑。家族的上百条人命,与格伦斯一个人的生命,哪一边更重要?哪一边更值得自己去保护?哪边轻、哪边重?
时间在慢慢的流逝,公爵的脸色在变,猜疑和误解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
“你说不出来了吗?你这位高贵的公爵,天之骄子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格伦斯中将看着内心激烈交战的公爵,满腔愤慨的发言,“一柄魔族佩剑而已,居然能让你嫉妒……不,你这样优秀的一个人不会在意佩剑,你应该是在担心下届联军总指挥的位置才对。”
中将的眼神很悲凉,犹如看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而斯维斯公爵却是有苦难言。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冷静下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斯维斯公爵迎上中将的目光,语气已经平复,“答应我,好好考虑我的提议,这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这算是正式的决裂宣言吗?”已经在心里断定公爵背叛了自己的友情,格伦斯中将怎么能在短时间里缓过气来?于是讥讽的回答,“那么,我接受。”
人都是有尊严的,更何况斯维斯公爵这种骄傲的人物,在对方一再的蔑视语气中,公爵大人已经不堪忍受,闻言点点头,也不再解释什么,转身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斯维斯公爵停下脚步,从怀里拿出几份文件随手放在旁边的花瓶支架上,淡淡的说:“这些是我前段时间收集的资料,或者对你有用,有时间的话看看吧!”
“多谢。”没有经过任何考虑,面无表情的格伦斯中将就回答,“不送。”
隔在两人之间的房门缓缓关闭,终于“喀嚓”一声合上。门内的人双拳紧握,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而门外的人却沉默的低下头,目光忧郁,尔后逐渐走远。
听到那远去的脚步声,格伦斯中将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在握到把手的前一瞬间将手撑在房门上面,翻腾在心里的悲伤一点点涌动上来,最终湿润了眼窝。良久之后,他用哆嗦的手指解下那柄魔族赐予的佩剑,双手捧着举到眼前。
佩剑上的宝石依然璀璨,紫色光芒不住流转,美丽之极。
“难道我成功,我取得荣誉,这一切都错了?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连斯维斯都会这样对我……难道,这就是成功所付出的代价?这就是我必须要付出的吗?”嘴里絮絮念叨着,格伦斯中将轻轻抽出佩剑,冷冽的剑身映照出他饱含着热泪的双眼,“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付出这代价!”
淡紫色的光华一闪,门边的花瓶支架已经变成两截,斯维斯公爵最后留下的几份文件化成碎纸片飞舞在空中……在接受这佩剑的时候,格伦斯中将绝不会想到,魔族赐予的佩剑第一次出鞘,居然是用来斩掉一段对自己来说最可贵的友情。
听到响动,沙亚准将立即出现在会客室另一端的门边,却只看到用双手捧住脸的格伦斯中将,他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显得异常痛苦──但那显然不是肉体上的伤害。
“中将。”沙亚准将挥退了其他赶来的护卫,关上房门走到格伦斯中将面前,轻声说:“中将,你不能把魔族佩剑扔在地上,快拣起来。”
用粗糙的手掌抹去泪水,格伦斯中将拣起横躺在地毯上的魔族佩剑,有气无力的说:“沙亚,你刚才欲言又止,应该是想提醒我跟斯维斯的会面吧!”
“是。”沙亚准将点了点头。
“那又为什么不说出来?”
“不好说。”沙亚准将扶起房间里东倒西歪的摆设,平静的回答,“一来斯维斯公爵不一定就像我所想的那样,二来我也不想让中将在会面前就有心理上的负担……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况,但我仍然希望会面能有个好结果。”
“没有好结果了……永远没有了。”格伦斯中将苦笑着,把头靠在沙发上,“我跟斯维斯,已经算是彻底决裂了。”
“我能看得出来。”沙亚准将正在四处追赶地上的小纸片。
“沙亚,你会不会有一天跟我决裂?”格伦斯中将突然问,“就跟斯维斯一样?”
“如果你继续傻下去,我想我会的。”沙亚准将照旧是波澜不惊的表情,一如第一次遇到醉鬼状态的格伦斯一样。
“我……”沙发上的格伦斯中将蜷缩了一下身体,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声,“我不会。”
“嗯。”沙亚准将终于抓完了纸片,直起了身子,“我去把这些东西粘好。”
“粘好了我也会丢掉!”格伦斯中将中气十足的大吼,“我才不会看这个人给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