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于野重返北齐山的第二天。
北齐山山前的大道上,不断的有人影出现。其中有江湖人士,也有道门中人,而无论彼此,均为五月初八仙门庆典的观礼而来。
五月初八,便在三日之后。
北齐山已如约打开山门,却又告知吉日未至,暂且不得上山,各方宾客自行歇息。而歇息等候之际,不得擅闯禁地,也不得酗酒斗殴、或是寻衅滋事,等等。
即使规矩森严,众人还是争相穿过山门。
山脚之下是片宽阔的庭院,房舍、池水、草亭、花木错落有致,倒是一个聚集歇息的好去处。
各方人士聚集在庭院中,虽然少了吵闹,也不敢酗酒,却一个个神色轻松。北齐山曾为道门禁地,难以入内。如今置身其中,又怎能不领略一番道门、或者仙门的气象呢。
如今的北齐山固然神秘,也令人好奇,却有人畏之如虎,并远远的躲开。
数里外,林边的树荫下,于野倚着树干抱膝而坐,斗笠遮住了半张脸,并微微闭着双眼,像是在打着瞌睡。而他微微耸动的眉梢,与嘴里嚼动的草茎,表明此时的他一点也不悠闲。
昨夜没有找到那个耍钱的老者,却发现他偷偷掩埋的死尸不翼而飞。
当时的惊吓,难以言述。
撞鬼了?
死人活了?
死人又岂能复活,只能是被人移走了尸骸。
也就是说,昨晚夜探北齐山,始终有双眼睛在暗中窥视,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那是怎样的一种惊秫与后怕!
难道耍钱的老者便是暗中的高人?他为何移走死尸,又为何戏弄天宝,而故意显露身份?
为此,于野半宿没合眼。而天明之后,并无状况发生,他这才松了口气,却依然惶惶难安。
试想,在这危机四伏的北齐山,竟然隐藏着一位深不可测的高人,他时时刻刻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却不知他在何处,更不知道他是善是恶、是敌是友,又怎能不叫人如芒在背……
“三弟——”
于野睁开双眼。
天宝与仁梁从山门方向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他的身旁,相继出声道——
“依着你的吩咐,我哥俩进了山门转了一圈,未见北齐山弟子有何异常举动,也未见蕲州修士现身。”
“遇见了三弟的两位好友,那位仲坚乃是我辈中人,山下的江湖同道多半知道他的名头。而燕赤那厮,令人不喜……”
“哼,若非三弟交代,我今日定要让他再尝尝我的拳头……”
“大哥,你未必是他对手……”
“哈哈,昨晚没瞧见么,我差点打死他……”
“呸!”
于野啐出嘴里的草茎。难得安静片刻,又被吵得心烦。他忍不住打断道:“两位大哥,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天宝与仁梁却扭头看着他,一个诧然不解,一个神色关切。
“三弟不愧为高人,有学问,却说话难懂,与哥哥指教一二……”
“咦,三弟印堂发黑,莫非起夜撞鬼……”
于野懒得理会,无力的闭上双眼。
兄弟俩只当他困倦了,也不再出声,各自就地躺下,享受着树荫的清凉。
于野着实倦了!
却非困乏,而是心力交瘁。
即使面对酷刑拷打与生死的煎熬,他也没有这般的焦虑过。
从前是逃命,跳不掉,无非一死。如今却要挑战一群强大的对手,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毁掉仙门庆典。其难度之大犹如登天。一旦失手,死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还将连累天宝兄弟俩与众多的江湖人士,大泽的前途命运亦将为之变得更加渺茫。于是他竭力想要找到一条两全之策,而任凭他如何苦思冥想,如何费尽心机,想到的都是死路一条。来时的踌躇满志早已荡然无存,他渐渐陷入绝望之中。而愈是绝望,愈是不甘放弃。如此疯狂的自我纠结、自我折磨,又如何不让他心力交瘁!
“于兄弟……?”
也许是林边挨近大道的缘故,有人认出了树荫下的于野。
于野好像没听见,依旧低着头。
天宝与仁梁却惊得跳了起来,出声嚷道——
“呦呵,报仇的来了!”
“哼,他娘的,还找了帮手……”
于野被迫掀起盖在脸上的斗笠,慢慢睁开双眼。
只见几丈外的大道上,站着二、三十人,其中有男有女,年纪相貌各异,虽为步行而来,却一个个步履无尘,神气内敛,身形矫健挺拔,显然都不是寻常之辈。
出声的男子,更为神态不凡,眉宇之间自有一股傲人的气势。
桃疯!
正是此前在北齐镇相遇的桃疯,转日异地再次重逢。
“呵呵,果然是于兄弟!”
“桃兄!”
于野站起身来,拱手致意。
天宝兄弟俩见机后退两步,却更添几分蛮横的气势。
“如今山门已开,群英汇聚。而于兄弟却滞留于此,想必是等候同道的到来,呵呵!”
桃疯伸手指向身后的众人,含笑示意道:“我大泽道门菁英尽在此处,均为能人志士。来吧,我与你引见相识,彼此携手共商大事!”
他所说的大泽道门菁英,应该便是八家道门幸存的修士,虽然一个个气宇轩昂,而修为最高者也不过五层。这群道门弟子若是遭遇不测,大泽的道统也就真的消亡了!
于野摇了摇头,道:“承蒙桃兄错爱,本人一介凡徒,干不了什么大事,不过……”他稍作斟酌,改为传音道:“我守在此处,也正是为了桃兄。烦请转告各位修道同仁,玄武阁已布设阵法陷阱,此去必有大祸,当速速远离此地……”
“呵呵!”
桃疯呵呵一笑,傲然道:“阵法陷阱又如何?”
“另有四位筑基高人,与十五位炼气高手……”
“龙潭虎穴又怎样?”
“明知不可为,桃兄又何必……”
“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智者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我等虽非圣人,却有圣贤之风,改天逆命之志!”
“桃兄……”
“于兄弟不必多说,是一同抵御外侮,还是自甘平庸去当一介凡徒,你当有决断!”
于野默然无语。
他知道没人听从他的劝阻,却还是守在此处,只为提醒告诫,尽一分情义。结果也正如所料,不仅情义没了,反而遭到指责。
“呵呵,道不同,不相为谋。于兄弟,好自为之!”
桃疯不再强求,傲然一笑举步往前。各家的道门弟子也纷纷丢下鄙夷的眼神,一个个义无反顾的昂首挺胸而去。
“唉——”
于野杵在原地,暗暗叹息一声。
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彼此都是为了拯救大泽,又有何不同呢?
毋容置疑,桃疯是个颇具才能的正人君子。他方才所言,便颇有道理。尤其那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更是令人深思。
不过,他曾经的所作所为,着实难以恭维。
他于野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也经常吃亏,却不容诚意遭到漠视,哪怕他是一介凡徒……
夜色降临。
山门前的空地上再次燃起篝火,热闹的场面一如昨日。人们依然能够随意进出山门,北齐山也好像真的是一方祥和之地。
于野却带着天宝与仁梁返回林子,帮着几位江湖汉子照看马匹。
当夜色渐深,于野留下兄弟俩在林中歇息,他独自蹿上树梢,消失在夜色之中……
片刻之后。
于野出现在一道盘山石梯之上。
却换了一身道袍,腰间挂着一块竹牌,俨然便是北齐山弟子的装扮。
再次寻至昨晚的山洞,洞内无人,熄灭的油灯也未曾点燃,一切还是他离去时的样子。
他走出山洞,左右张望,转而离地蹿起,直奔山上而去。
这条盘山石梯他曾走过两回,算是熟门熟路,恰逢夜色黑沉,他淡淡的身影犹如鬼魅夜行般的迅疾无声。
须臾,前方出现一点亮光。
于野悄然落下身形。
亮光,是盏灯笼。
灯笼背后的山崖之上,可见‘百丈渊’的字迹;还有两个身着道袍的年轻汉子,倚着山崖打着瞌睡。
灵台百丈渊?
此处已达山顶,乃是通往北齐山主峰与玄武阁的一条要道。如此关键的所在,有人看守也不意外。
于野走了过去,双脚踩在岩石上“啪啪”作响。
两个汉子蓦然惊醒,忙凝神张望,遂又松了口气,出声骂道——
“他娘的,吓死老子了!”
“你是谁呀,大半夜的不睡觉,四处鬼窜什么……”
于野看了看身上的道袍与腰间的令牌,举手致歉道:“小弟途经此处,不想惊扰两位师兄,恕罪!”
两个汉子摆了摆手,便要继续打瞌睡,却身子猛然一僵,然后双双瘫倒在地。
于野的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剑锋犹在微微颤抖。他收起长剑,便要将死尸扔下山崖,遂又弃之不理,直奔铁锁悬桥走去。
过了百丈渊不多远,眼前出现一片废墟。
这是曾经的藏经阁,毁坏之后,并未得到修葺,在黑暗中倍显荒凉枯寂。
又去百余丈。
夜色下,多了弥漫的雾气,就此看去,远近一片朦胧。
于野举步迟疑。
记得藏经洞便在近处,却一时难辨左右。而找到了藏经洞,便能找到前往玄武阁的去路。
正当他徘徊之际,忽然一道神识横扫而至。
与之瞬间,有人冷冷喝道——
“何人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