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李靖叩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进了显德殿偏殿的李靖半分不肯苟且,恭恭敬敬对着贞观皇帝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行了行了,你也上了岁数了,就不要这么辛苦了!”李世民笑着挥手道。
“朕知道,今天在朝堂上,朕把大臣们吓得不轻,怎么,你李药师一世英雄,也对这等事有所忌惮?”皇帝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李靖收拾着袍袖从地面上站起身来,也笑着答道:“臣这十余年都在战场上度过,朝廷里的事情大多不懂,只是天威不测,做臣子的若是没有这点恐惧之心,天下早已大乱了。圣人说的教化仁爱,首先便是要尊王,其次才是攘夷及其他事,尊王就是教天下的臣民对君主要尊崇敬畏,这是历朝历代立国的根基……”
李世民点了点头:“不错,圣人的言行,有这层意思在里头。好了,闲话少叙,咱们说正题,这些日子来朕一直在想,突厥这个北方强敌不灭,大唐的边境就永无安宁之日。汉平匈奴,高惠文景四代皇帝卧薪尝胆六十余年,朕恐怕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像现在这样子,突厥年年入寇,朝廷岁岁备边,何时是个终了之局?辅臣们有人持和亲之议,朕所不欲取,大唐的男人无能,让女人去担当大任,没有这个道理。这件事情上,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李靖沉吟了片刻,道:“与突厥之间的战争不同于统一天下之战。我大唐为的并非兼并土地广纳人口,而是从根本上击破歼灭其强大之军事力量,遏制其进行大规模战争的能力。虽说目的如此,但若不通过一场根本性的战争,这个战略目的恐怕不易达到。”
他顿了顿,抬头见皇帝静静聆听,并不插言,遂继续道:“战争终归较量的是敌我双方的实力,臣以为目下最紧要的是整顿举国农耕,增加粮食储备,同时大兴马政,为建立一支强悍震慑宇内的骑兵军团打下基础。对敌方面,近几年内不宜擅动刀兵,但要不间断地使用反间手段,挑动扩大其内部矛盾,突厥部族众多,内部纷争不绝,只要其内战连绵不断,无论是谁,便都没有独力南侵的能耐。随着时日推移,我大唐愈来愈强,而突厥则愈来愈弱,待时机成熟,只需一场如去年般的大雪,便能教两可汗陷入万般艰难的绝境之中。其时朝廷遣一大将,率数万骑兵北出长城,臣亲率一支轻骑以为偏师,深入敌境远袭定襄,则龙城之战便将重现。在此之前,臣以为应审时度势,先取粱师都,将朔方全境纳入朝廷版图,如此我大唐铁骑便有了稳固的北进战略基地。”
李世民站起身来转了两圈,语气略有些激动地问道:“以你之见,一切准备工作均就绪,需要多长时间?”
李靖躬身应道:“臣以为前后需八年时间,最短最短也不能少于五年,时间再短,我们便不能言必胜了!”
“三年!”
“什么?”李靖不能置信地抬起头,两只眼睛傻呆呆望着皇帝。
“三年!”李世民斩钉截铁地重复道,“你这个兵部尚书什么也不必做,用三年时间,给朕训练出一支适应草原大漠作战环境的骑兵来,人数不必多,但一定要精悍。全国的军队,不论是元从禁军还是地方府军,还有朕一手带出来的玄甲精骑,你看中哪个便调走哪个,马匹挑最好的,盔甲、刀剑、弓矢,所有装具都用最好的,且要制式配备便于补充。朕给你特权,要钱要粮可以直接到户部去批,不必由部到省政事堂会议御前会议地走程序。至于匈奴的内乱,朕前月便已经埋下了引子,这方面朕亲自负责,你不用管,练好你的兵,准备打大仗。朕要赶在你李靖骑不动马之前平灭匈奴!”
李靖后退一步,跪伏在地衷心道:“陛下圣明!”
皇帝转过头凝视了他良久,忽然笑道:“李靖啊,你这个人,让朕说你什么好呢?你的战功卓着,说起来就是封你一个异性王也不为过,然而蹉跎至今,半壁江山都打下来了,还仅仅是个郡公。朕身边的这些将军,再过一阵都将得国公之封,叔宝封胡国公,之节封卢国公,敬德封吴国公,他们跟着朕从虎牢关一直杀到玄武门,从龙拥立之功,朕必须厚赏……”
李靖暗自叹了口气,说来说去,皇帝还是说起了这个话题,看来这件事情不说个清楚明白,不仅自己睡不安稳,就是皇帝也万难安寝。
他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缓缓说道:“诸位将军从龙有功,臣不羡慕,不管是于太上皇还是于陛下,臣都是罪人,不敢言功!”
李世民负起手来回踱了两步,斟酌着词句道:“上次张亮去找你,是朕遣他去的,朕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事情过去了,朕也不愿意深究,但朕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靖神色从容地道:“臣知道那是陛下的意思,臣没有给张亮确实应答,是臣故意装糊涂,臣有罪,甘愿受陛下惩戒……”
皇帝摆了摆手:“惩戒云云,不需提起,朕今日提起此事,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朕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意思!”
李靖抬头道:“武德初,陛下救臣性命于太上皇驾前,究竟是想收臣为自家羽翼呢,还是想为国家朝廷留一有用之身?是公心还是私德?”
李世民笑道:“那时候朕还没想这么多,救你当然是出于公心!”
李靖躬身道:“这就是了,臣是大唐的臣子,却非太子或秦王的家将。臣虽也姓李,却非皇室成员,陛下的家事,臣自然不敢与闻,也实在不愿与闻。”
李世民沉吟片刻,面色凝重地问道:“若是朕与废太子建成真的刀枪对阵,当其时你究竟帮谁?”
李靖毫不犹豫地答道:“臣谁也不帮,臣是军人,手中的刀枪是用来应对外敌的,不是用来参与内争的。”
李世民凝视了他良久,苦笑道:“原来如此……”
从显德殿出来,李靖才发觉汗水已将内衫打湿了。适才当殿对答他虽坦然淡白,然而心中对皇帝能否接受这个解释却也暗自打鼓。在朱雀门外上了马,随从他回朝的中军将领苏烈上前道:“末将恭喜大将军了,荣升兵部尚书,这是莫大喜事啊!”
李靖苦笑了一声:“你们懂什么?在朝里做官,升迁未必是福,降黜也未必是祸……”
苏烈愕然道:“大将军,这是……?”
李靖却不再多说,扬起马鞭道:“不要多问了,随我去江国公府……”
……
陈叔达贵为宰相,又是前朝皇室后裔,受封国公,在长安的居所却极寒酸不起眼,府第大门口连块像样的上马石都没有,门也极小,若不是上面一块和周围景致极不协调的牌匾,李靖险些便走过了,那牌匾上是武德皇帝的御笔题字“敕造江国府”。
李靖下了马,命苏烈等人在府外等候,走入大门里,向门子恭恭敬敬报了官职姓名,不多时内堂出来一个管事,向李靖打了一揖,陪着笑道:“将军久候了,老爷有请大将军内堂叙话!”
入内堂叙礼毕,分宾主落座,陈叔达笑道:“药师入掌兵部,可谓众望所归了!”
李靖摆了摆手:“相国莫要取笑了,李靖正是一头雾水,前来请老相国解惑的!”
陈叔达哈哈一笑:“朝廷里翻来覆去,无非就那么点事情,又有什么弄不懂的?”
李靖叹息着道:“皇上今日在朝堂之上忽然作色,为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就黜落了一个侍中一个中书令两位宰相,举朝文武谁不心中惴惴?这个时候突然升我为兵部尚书,可笑房相却口口声声说我‘出将入相’,真是让李靖惶恐不安无地自容了!”
陈叔达敛去了脸上的笑容,面色凝重地看了李靖良久,叹息着道:“这又有什么难猜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要大换武德旧臣了。”
他顿了顿,道:“政事堂宰相之中,尚书仆射地位最尊崇,中书令职责最重要,侍中的权限最小,说起来不过是个装点门面的花瓶罢了。而今皇上加强了门下省的职权,实际上就是在分尚书中书两省的权。尚书省管六部九寺十六卫,总揽行政军事,权力太大了,所以皇上采纳了韦挺的谏言,将尚书省的长官尚书令虚置不授,剩下两名仆射,让他们相互牵制,权力也就自然而然削去了一半。中书省的职责,说起来不过‘知制诰’三个字而已,然则这却是天下最要紧的权柄,皇帝要做什么事情都要通过他们来草拟敕书,什么都瞒不过他们,这个职位除了房杜,还有谁来做更能让皇帝放心呢?
至于说房玄龄说你‘出将入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说兵部尚书就不可以拜相?以药师你的功勋才略,就做一个宰相也是绰绰有余的!”
李靖连忙摆手:“陈公莫要取笑我了,让你说得我这心里心乱如麻,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陈叔达笑了笑,却不接他的话头,反问道:“你知道如今皇上身边,最受信用的近臣是谁么?”
李靖想了想,道:“长孙无忌和房杜二公吧?谁都知道,这三个人是天策府的顶梁柱,皇上最信用的人,自然是他们!”
陈叔达笑道:“你说的不算错,不过却是老皇历了,皇上如今最信用的人不过是一个区区五品官,就是秘书监信任的少监魏徵魏玄成。说起来他所兼任的秘书少监和右谏议大夫,都不过是五品职衔,然则其人居于帝侧,所上谏言无有不纳,又堂而皇之列席政事堂宰相会议,你说说看,他品轶虽低,如此权柄,不是宰相又是什么?”
李靖惊讶道:“他不是三省首长,怎能入政事堂议政?”
陈叔达看了他一眼,笑道:“这权限药师你也有,你不知道么?明日午时政事堂议政,你便可以前去参与了!”
李靖大惊:“陈公,你就不要再拿我取笑了,我虽说出任兵部尚书,离着入政事堂可还远得紧呢!”
陈叔达点了点头:“兵部尚书确实没有资格入政事堂议政,不过今日皇上在显德殿口述敕旨的时候,我记得除了说由你出任兵部尚书之外,还说了一句话,特旨参议朝政得失,是不是?”
李靖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恩典荣耀……”
“这不是什么恩典荣耀,这是政事堂宰相的代名词!”陈叔达冷冷说道。
“啊——”李靖大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陈叔达耐心地解释道:“自皇上入主东宫以来,不管是廷议还是堂议,以前的规矩渐渐都变了。兵部尚书是三品官、谏议大夫是五品官,太子詹事主簿则是七品官,按照规矩,廷议堂议,这些人都没有资格参与,可是皇上给他们加了诸多名义,或曰参预机密,或曰参议得失,或曰参预朝政,便一个个入预枢务。这一层凡京城官员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这个参议朝政得失,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房玄龄说你是相,原本也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