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林兵和东宫率兵一出长林门,东宫上下一干人等的厄运便开始了。安元寿统率埋伏在东宫附近的五百秦王府护军于卯时二刻自通训门杀进了太子府。其时东宫内护卫兵丁到还有不少,总在七八百人上下,然而此刻能主事的大将却均不在宫中。这些留守东宫的率兵合该倒霉,原本掌管东宫各门宿卫门监的更率寺令王晊倒戈,此刻正在西宫秦王府,而事起突然,李建成还未曾来得及任命新的更率寺掌令,而东宫有权过问宿卫事的中允王珪外放山东,洗马魏徵卧病不起,右骁卫大将军兼领左右率府将军薛万彻在城外主持郊送事宜,关键时候竟没有一个人居中调度主持大局。因此虽然大变在即,通训门却还是依惯例在清晨寅时三刻开启。安元寿所率秦府兵不费吹灰之力便放翻了守门卫兵杀入了东宫。
安元寿带兵多年,虽在征伐之事上建树不多,却也绝非东宫内从未上过战场的的率兵都尉们可比。秦府军入宫的第一步便是起袭击了位于东宫南侧的左右率府,将数十名值事的幕僚军官屠了个一干二净,一举打碎了整个东宫守军的指挥系统。随后安元寿分派人手锁闭东宫诸门,自己率领二百人直扑太子詹事府,将所有典籍文案账目一一封存,将詹事府属员统统关进一件廪房看押起来,随后又率人抄捡了左右春坊和家令署,太子家令安蔚仗剑反抗,也被军卒一刀杀却。
在控制了整个东宫的防卫系统之后,安元寿迅速派兵包围了太子寝宫,将太子妃窦氏、侧妃刘氏、吴氏、赵氏以及李建成的五个儿子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汝南王李成明、巨鹿王李承义一一擒拿拘押。巨鹿王李承义年纪幼小正在出痘,被士卒直接从床上提了下来。安陆王李承道年纪稍长,率两名侍卫挥剑顽抗,被秦府兵伤了手臂。
安元寿冷眼扫视了一番眼前的这些龙子龙孙,缓缓开口说道:“我劝你们诸位放聪明些,不要做无谓抵抗,否则刀枪无眼,真个伤了你们,秦王毕竟是你们的亲叔叔,你们受罪不说,我复命的时候脸上须不大好看!”
血染华服的安陆王李承道“呸”地一口啐在了他的脸上,傲然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们这般说话?我们兄弟虽然年幼,毕竟是当今皇帝的骨血,落地就是王,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李世民的一条狗,兀自在此夸夸其谈大言不惭,小丑跳梁,何其可笑?”
安元寿大怒,他伸手擦了一下面颊,上前两步将脸凑近李承道道:“不错,诸位都是王爷,是金枝玉叶,我不过就是秦王的一条狗,可你别忘了,你们这些王爷的命,如今就攥在我这条狗的手里!我叫你们生便生,我叫你们死,你们便死得连条狗都不如!”
李承道冷冷一笑:“便是死了,我们也是李家的人,决不会向你这等小人鼠辈卑躬屈膝乞求活命。狗终归是狗,再怎么聪明,毕竟听不懂人话!”
说罢,这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年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安元寿想也不想,挥手“啪”便给了李承道一个嘴巴。安陆王雪白粉嫩的脸颊上,顿时出现了五个青里泛红的指头印。
李承道没想到安元寿真的敢打他,捂着脸怒目盯视着安元寿,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恶狠狠道:“恶贼,我兄弟但有翻身之日,定要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便是化为厉鬼,也要将你粉身碎骨九族全灭……”
望着李承道那蕴含着刻骨仇恨的目光,安元寿心中不禁暗自打了个寒颤,心知这少年恨自己已然入骨了,又想起面前这个人的身份,心中不由得一阵慌乱,他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到底还是个娃娃,静说孩子话!”,说完也不再多问,转身走了出来。
一名统军随后跟了上来,追问道:“这屋子里的人如何处置,请将军示下!”
安元寿面色阴晴不定,沉吟半晌方道:“他们都是叛臣反王家眷,留下也是给大王找麻烦,你挑几个弟兄,把事情办了吧,手脚要麻利一些,我们人太少,控制这么大的宫城,力有未逮。东宫死士颇多,这屋子里的人,万一走了一个,你我须担不起干系,你去办吧!”
那统军笑嘻嘻地道:“将军,这些娃娃无所谓,那几个娘儿生得委实标致,不如赏了弟兄们……”
“啪”,话未说完,那军将脸上已然着了安元寿狠狠一记耳光,却见这位将军面目狰狞地道:“混帐东西,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你居然敢动这样的心思?大王以军法治府,有些规矩不用我一条条跟你讲白吧?”
那统军吓得脸都白了:“将军息怒,末将随便说说,说着玩的,当不得真!”
安元寿冷哼了一声,阴冷地道:“快去办理,屋子里的人,无论男女,一个不留!”
那统军喏了一声,擦着额头上的汗去了……
李世民席地坐在临湖殿大殿中央,听躬身站在面前的尉迟恭复述陈叔达所述敕旨,面色淡然不喜不怒。听毕多时方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此番可是把父皇气得不轻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既然陈公如此述旨,那我们奉敕就是了。”
站立在一旁的侯君集皱眉道:“陈相虽如此说,毕竟未经皇上亲口允准,殿下若不能于此时趁热打铁登上大宝,恐怕还会生出诸多波折。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身子骨也还硬朗,我们血溅宫门,冒天下之大不韪,才换来了这么一个东宫太子的位子,未免有些太不值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毕竟江山社稷为重,一个皇帝的虚名值得什么?”
侯君集肃容道:“大王此言差矣,名不正则言不顺,此刻不要说朝野,就是宗室之内,有多少人以为大王得位不正?虽说建成元吉均已伏诛,陛下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余地,然则经过这件事情,父子之间毕竟生了隔阂芥蒂。虽说大王名义上可代皇上处断军政庶务,这权力毕竟也还是皇上授的,能予之便能取之,今日一道敕书可以授权于大王,明日再发一道敕书便可将大王手中的权柄剥得干干净净。太子虽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则毕竟不是君临天下的国主,有些事情终归不大方便。”
李世民看了侯君集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道:“君集,事分缓急,不可一概而论。有些事情当急,做起来便刻不容缓;有些事情当缓,则欲速不达。入主东宫总揽朝政,已经是我们往前迈出的一大步了,其他的事情,尽自不妨从长计议,父皇虽说今日恼了我,却绝非不明事理之人,有些事情,还要慢慢地来,火候不到,终归是不成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虑得也不为无理!你记一下,我现在就向朝廷三省六部九寺十六卫御史台及天下道郡州县发出第一道太子令!”
侯君集急忙自一旁取出笔墨和空白帛书,端坐下来提笔静听。
李世民沉思良久,缓缓说道:“裴寂为开国重臣,功在国家,而今年老力衰,数请辞尚书省职,朝廷体恤老臣,允其致仕,着免去裴寂尚书左仆射之职,以司空侍驾京师,其魏公爵位除长子承袭外,可在诸子当中再择一人,朝廷封为郡公。所遗尚书左仆射之职,由原右仆射萧瑀领,封德彝以中书令进尚书右仆射,与萧瑀同领尚书省。原中书令杨恭仁免职,另行委任。原侍中宇文士及任中书令,原天策长史房玄龄任中书令,高士廉守侍中,与陈叔达共掌门下省。”
侯君集文采远逊房玄龄,此刻听着秦王述说,笔下不停,却是字字以实录。
书毕,他抬头笑道:“大王睿断,如此朝局并无大的更动,三省实权又牢牢控在大王手中,果是两全齐美之法!”
李世民笑了笑,正欲说话,却见张亮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秦王脸上登时变色,他猛地站了起来,声调颤抖地问道:“府中出事了?”
张亮扑通跪倒,喘息着道:“谢叔方率兵攻打王府,府中兵力不足,王妃召集阖府妇人上城助战,此刻局面危殆,杜公命末将前来求援……”
秦王府中的兵力委实太少,防守偌大的一个西宫,处处防而不密。杜如晦思虑再三,在接到谢叔方兵临永安门的叹报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弃守永安门,退守承乾门一线,如此一下子便将防守的地域缩小了一半,而众将家眷及王府妇孺大多集中在宫北,承乾门外多是天策府的治事机构,例如位于永安殿偏殿的弘文馆以及位于西偏殿的天策亲军府。谢叔方没有攻城器械,只能驱士卒攀爬城墙,在永安门处耽搁了约两刻功夫,进入西宫后搜检永安殿等殿宇又花费了些时间,待得挥军承乾门,已是近辰时了。
杜如晦手中提着宝剑在城墙垛道上来回巡曳,两只眼睛警惕地关注着城下齐府兵的动向,全然不顾城楼上四处横飞的箭矢。在他身边,元仲文率领着五十名秦府护军紧紧相随,这是杜如晦手中最后一支机动兵力,随时待命准备对防线上的薄弱处予以支援。此刻在城墙上,除了身着盔甲的军将之外,还有许多妇人往来穿梭,她们为战士们搬运石头箭矢,救治包扎伤员,还在城墙上架起了四口大锅,烧得滚沸的面汤以铜盆木桶盛出,一个接一个传到垛口,倾将下去,立时便有几个齐府兵丁惨叫着翻滚倒一边。因此城上作战人员虽不足三百,但总人数却有七八百人之多。
杜如晦轻轻吐了一口气,缓步走到位于承乾门门楼处的秦王妃长孙氏面前。长孙氏今日换了装束,穿了一件窄袖短衫,在短衫外面罩了一件挂着鱼鳞细甲的战袍,头上裹了一条红色短巾,她神色从容地拉着儿子恒山王李承乾的手,就那么屈膝坐在箭楼门厅的台级上,脸上稍稍带了少许疲惫之色。
杜如晦来到这母子二人身前躬身道:“王妃还是带着世子下去吧,这里刀箭无眼,矢石横飞,实在太不安全。恒山王乃是大王世子,王妃纵然不顾自己的安危,总要为世子打算打算吧!”
长孙氏没有答话,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在城楼下指挥向后殿抬送伤员的杨妃和绕在他身边一捆一捆向站在台级上的军卒抱送箭簇的蜀王李恪母子,良久方才答非所问地道:“恪儿虽小,这份胆量却也实实难得呢!”
一旁的李承乾满脸都是兴奋神色,眼中透射出炽热的神光,扯着长孙氏道:“娘,让孩儿也去助战罢,弟弟们都在那边帮忙,孩儿坐在这里,觉得自己好没用处!”
长孙氏笑了笑,淡淡地摇了摇头道:“你与其他的弟弟不一样,只要你随娘坐在这里,让士卒们、宫妇们和你的弟弟们抬起头就能看到你,就是给你父王,给阖府上下最大的帮助了!”
她转过头对杜如晦道:“司马大人,你去忙你的罢,不用管我们母子。战事瞬息万变,都要靠你一个人撑着呢,敌楼之上太乱了,你是殿下的心腹重臣,身上的担子重,一定要擅自珍重,不可轻冒矢石。我们母子不用别人照应,我不是平阳公主,没有她那样的巾帼气概,也帮不上别的忙,只能坐在这里看着你们却敌,敌兵不退,我和承乾就不下城楼。”
杜如晦苦叹一声,却也无暇再说别的,只得一揖告退,转身向着城墙西侧快步走去,边走边叫:“东段贼人架来了两架梯子,这边弄点大石头送过去,再在那边城墙上就地架一口锅,烧沸汤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