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奎到了省城,并没有马上见到佟学良。会见东南亚的商务代表团后,又举行了晚宴,佟学良一时还回不来。
他只好在驻省办安排的滨海大厦房间里等着,一直从下午四点等到晚上八点,就连晚饭也没心思吃了,让人送来房间里胡乱吃了点。
在坐立不安中等了四个多小时,手机终于响了。
佟学良的秘书洪亮在电话里说,省长已经回到家里,现在可以见他。
赵奎连声称谢,这才急急忙忙让司机刘军把车开来,往佟学良家里赶去。
在赵奎到滨海市任职这几年,从未试过如此频繁进出佟学良的寓所,以往都是打电话给洪亮,约好时间才到省里见佟学良。
他和佟学良之间的算是伯乐与千里马的关系,赵奎是佟学良一手提拔上来的,在南海省的官场上,都知道他是佟学良的人。不过像这样没得到同意就先行到了省城,多少有些先斩后奏的味道。
虽然做法不礼貌,但是事出有因,唯有事急马行田了。
洪亮在门外等着赵奎,见他来了便将他带到书房去。
佟学良显然刚回到家,虽然换了拖鞋,但是下身还是一条笔挺的西裤,上身的西装和衬衫已经脱了,只穿着一件纯棉的白背心,搭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此时他正在书房一角的一张长木桌旁发愣,手里拿着一杆毛笔,似乎在研究纸上图案。
看到赵奎来了,他略略低了低头,目光从老花镜上沿穿出,扫了一眼赵奎,说:“这么晚了,还赶着上来,是为了卫国庆的事情吧?”
说完也不再看赵奎,目光又移到了宣纸上。
洪亮倒了茶,转身出门去。
赵奎轻手轻脚走到佟学良身边,说:“首长已经知道了?”
此刻只有他二人,称呼也就变了。公务场合,赵奎会按照职务称呼佟学良省长,私底下场合,叫佟省长显得有些生分,但也不能像现下官场上那些人,称呼自己上司一口一个“老板”,那样又太俗,只有低级官员才喜欢这么干。
佟学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忽然指指宣纸上的图案说:“赵奎,你说这上面画的像猫还是像老虎?”
赵奎知道佟学良平素里喜欢丹青笔墨,偶尔也会画画,虽然佟学良并非科班出身,画画说实在也是水平一般,但是在南海市官场,佟学良的笔墨一向都是一字千金,而且千金难求。
他看了看宣纸上的图,显然只是个半成品,画了一只猫在草地上扑蝶,不过那猫只画了个头,身子还没画好,尾巴也没有,显得十分怪异。
最让人奇怪的是,这猫头上的纹路,又显然是老虎身上的纹路,额中还有个“王”字纹,从这方面看,又像是在画老虎。
赵奎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十分难回答。佟学良之所以这么问,显然他自己都觉得这玩意画的不伦不类,所以才会有此一问。不过该说是猫好还是虎好呢?他实在又猜不透佟学良的心思。万一佟学良画的是猫,自己说成老虎了,显然不妥;如果佟学良画的是老虎,而自己说像猫,那更让首长丢脸。
左右为难之际,佟学良又问了:“怎么?你也看不出来?”
省长这么一开口,老练的赵奎马上意识到,就连佟学良自己,恐怕也没有决定这到底是只猫还是只虎。
于是他道:“我看起来,像是只猫。”
他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眼睛不住在佟学良脸上打转,留意着他面部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佟学良忽然哈哈大笑,说:“看来我真是画失手了,其实我原来想画的是老虎,结果是笔力有限,功底肤浅,画虎不成反类猫了。”
说罢继续呵呵笑。
赵奎顿时觉得十分难堪,自己猜错了,生怕佟学良不高兴。
灵机一动,又说:“其实猫虎本一家,份属同宗。猫里头也有一种长了虎纹的,西方人喜欢把它称作tiger-cat。”
佟学良眼睛一亮,止住笑,问道:“真的如此?”
赵奎点头肯定道:“的确。”心里不住嘀咕,这佟学良到底要打什么哑谜,说了半天还是猫猫虎虎的,一点没关心卫国庆的问题。
佟学良又老僧入定一样盯着纸上看,然后蘸了墨,开始在纸上沙沙地画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赵奎的话给了佟学良决心,还是佟学良早就预算好一切,不到二十分钟,一副猫图就跃然纸上。
佟学良放下毛笔,长舒一口气说:“好!也不错!本想画个虎啸山林,现在来个猫戏浅草,也不错!”
赵奎往纸上一看,果真这猫画得还真是不错,活灵活现,在草地上扑蝶。
他恭维道:“临机应变,首长高明!”
佟学良又在左上角题了一行字,赵奎一看,上面写着是:不论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题完字,放下笔,佟学良拿起画细细欣赏了一遍,显得十分满意,转头道:“你也可以临机应变。”
边说边把画放下,拿起桌上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双手,慢慢向沙发走去。
赵奎跟在身后,琢磨着佟学良的话。
临机应变?
佟学良在沙发上坐下,指指前面的位置,赵奎会意,也坐了下来。
佟学良说:“卫国庆的事情,我知道了,包江华给我打了电话。既然要发,就让他发吧。”
赵奎急了,说:“前几天同他还谈得好好的,忽然就变卦了,这下闹到京城里的中央首长都知道了,对咱们滨海市甚至对省里都有负面影响了。”
佟学良说:“拦不住的,是中央首长亲自点名了,而且事情已经捅到首长耳中,回天无力了。”
赵奎气愤道:“一定是那个林安然搞鬼!”
佟学良淡淡摇头道:“谁搞鬼都不重要了,干部是你手下的,你管不住也怨不得谁。不过我个人来说,还是很反感这种行为,依仗着有上层背景,凡事不看大局,不听指挥,这一点你以后要注意。”
赵奎嗯了一声,说:“我已经想法子把他调到偏远镇上去了。”
佟学良说:“注意影响。”
赵奎清楚佟学良值的是注意上层影响,即便要处理林安然,也不能太明显,以免秦家面子上不好看。
他说:“本身全市干部届中调整交流是早计划好的,况且这次给他调了一级,也算是高升了。”
佟学良说:“我刚才说过,做干部的,做领导的,要审时度势,要服从大局。现在看来,大局就变化了,既然中央首长要查,要惩处徇私枉法的暴富民营企业家,那么现在查卫国庆,就是大局。”
赵奎一下子有点儿懵,说:“首长,您让我去彻查卫国庆?”
佟学良抿了口茶,放下杯子,说:“为什么不行?不能逆流而上,那就顺势而为。我画半截老虎画得像猫,干脆就直接把它画成一整只猫,不也很好看吗?如果我硬要画成老虎,出来的只不过是个不伦不类的怪物。不查卫国庆有不查他的道理,查他有查他的做法和功劳。此一时彼一时,赵奎,政策和大局,也是随时变动的,要注意风向。”
赵奎道:“只是……”
佟学良笑道:“只是你从前反对彻查,忽然又坚决拥护彻查,怕人家诟病?我说得对吗?”
赵奎被佟学良点到了痛处,显得十分尴尬,点了点头,说:“今天早上,我还召集开了常委会议,结果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钱凡忽然从省城里赶了回来。而且事前估计和几个常委也通过电话,达成了共识,结果……唉……把我弄得很是被动。”
佟学良若有所思想了片刻,说:“你还别说,林安然这小伙子还真是个人才。听说当年他在秦老爷子和秦安邦部长身边待了好几年,估计这两位调教出来的,不可小觑。其实你是市长,这样的人才你应该去拢络。”
赵奎苦着脸,说:“原本和他的关系还算不错,我原想借这次调整的机会,让他出任开发区的招商局局长一职,届满后调整做分管工业的管委会副主任,没想到,我是煞费苦心为他,他是将心照了沟渠,偏偏和我作对,跑去对卫国庆下手。”
佟学良也是第一次听赵奎叹气和林安然的关系,听了以后才算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既然滨海市的市委常委会议已经出了决议,就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事实改变不了,你可以改变自己的态度。不能让大局是适应你,而是你来顺从大局。我的话,你懂了吗?”
赵奎细细琢磨了一番,心里顿时亮堂,他忍不住站了起来,说:“您的意思……我懂了,我马上就赶回滨海市,着手准备开展工作!”
佟学良笑吟吟地看着赵奎,说:“既然懂了,那就好。你也不要太忙着走,在我这里吃点儿东西再走。我看你这副样子,恐怕晚饭就没吃进几粒米吧?”
赵奎心头的结解开了,整个人便轻松起来,讪笑道:“寝食难安呐,被首长你这么一说,真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