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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开了将近四十分钟,总算听完几个部门的汇报,惯例要林安然总结一下,提点要求,几个人都仰着头等着林安然作指示。
林安然早就打好了腹稿,根本没打算长篇大论说上一大堆,体制内的干部,谁耳朵里的话茧子都不会少,多说等于没说,别人反而听不进去,倒不如一句就是一句,言简意赅效果来得好。
他只提了三点要求:一是工作每年初都要定出工作计划,有条不紊推进,遇到突发事件和上级临时交待的任务可以临时再议;二是部门日常工作由部门主任自己把握,遇到决定不了的事情,或者需要领导出面协调的事情,可以找自己汇报;三是部门日常开支由部门主任把握,只要合乎情理合乎规定,在规定范围内部门领导可以自行决定。
这三条要求让陈港生、杨秋生和徐红都大感意外,这分明就是放权。
尤其是杨秋生,他跟过三任领导,本身就是老油条,甚至有些刺头。上任的庞姓副主任和林安然的行事风格迥异,基本事无巨细都揽在身上,平常加班就连吃个两块钱的盒饭都要杨秋生向他请示,令杨秋生十分不满。
杨秋生已经三十多岁,文化程度不算高,靠排资论辈爬上了街道办中层干部,对于仕途,他心里基本不抱太大的希望。
这几年受到经济浪潮的冲击,杨秋生大部分的精力早就放在做生意上。他做事活泛,借着综治办主任的身份,和派出所的公安关系处得不错,在外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生意做得小有成就,腰包鼓了,自然不把单位领导放在眼里。
庞副主任没少碰杨秋生的软钉子。最让杨秋生得意的是去年,庞副主任没走之前,临综治检查了,杨秋生却装起了病。庞副主任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自己又不懂综治的业务,后来听赖不才提点,才知道杨秋生是装病,对自己平素揽权抠门的行径满肚子意见,才唱了这么一出。
无奈之下,庞副主任只好放下架子,纡尊降贵亲自登门拜访,好说歹说,又请杨秋生和徐红到聚友饭店吃了一顿大餐,这才治好了他的牢骚病。
后来庞副主任主动搞调离,这里面多少也有被杨秋生弄得头晕脑胀的成分在内。
庞副主任走后,杨秋生对新来的林安然多少有些低看一眼,年纪比自己还轻,又从别区调来的,对开发区的实际情况不熟悉,虽说以前也是干综治这行,却未必有工作经验,心里认定这又是一个关系户,心里憋了一肚子坏水,若这位新来的林副主任敢摆谱,自己就要他做第二个庞副主任。
没想到林安然居然主动放权,尤其在开支权方面放得这么彻底,这倒让杨秋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要知道,街道每年的开支预算都是固定的,像一块固定的蛋糕,每个成员能分多少都有配额,节省下来的钱往往都被分管领导拿发票换回去以各种名义报销掉,也算是一种达成默契的隐形的福利。
林安然让自己掌控综治部门的开支,显然是把蛋糕让给了自己,而且又主动承担报销事宜,这简直就是拿钱塞进他杨秋生的口袋。开支权实际上就是一种绝对的信任,放得越多,信任就越大。而且能掌握的开支权越多,在一个单位里的地位就越高。
杨秋生之所以对前任的庞副主任一肚子意见,并非在乎能在报销里捞多少外快,毕竟这些都是小钱,和他的废品生意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最让他挂不住面子的是,两块钱的盒饭都要请示,让他这个中层干部的脸面荡然无存,和庞副主任作对,是因为庞副主任触及了他的自尊而已。
林安然今天开会,目的就是拢络好自己的下属,他不想像前任的庞副主任一样,只唯上而不唯下,弄得自己工作上阻力重重。一个好的官员、善于攀登的官员,需要将唯上与唯下完美结合。只唯上而不唯下的官员可能还有上升的空间,可是绝不会走得太高;反过来,只唯下而不唯上的官员则下场更惨,可能直接老死在眼前的位置上。
散了会,林安然主动叫住杨秋生,带着他走到办公室门外的小花坛旁,给他递了根烟,说:“秋生,以后综治这摊子事就得多拜托你了。”
杨秋生点燃香烟,喷了一口,心里多少有些得意,自己估计猜的没错,这位林副主任毕竟参加工作时间不长,说到业务嘛,还是要有求于自己。
嘴上故作谦虚,说:“还要林副主任多多指导。”
林安然微微笑着,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提几点意见吧。”
杨秋生没想到林安然顺汤下饺子,愣了一下,说:“林副主任,请说。”
林安然显然是有备而来,又一下子说了几点。
杨秋生越听越惊讶,听到最后,觉得背脊上汗涔涔的。林安然说的每一点意见,显然都切中要害,自己还猜他不懂业务,实际上听他所说,别说不是不懂,简直就是精通!
综治工作平常材料功夫居多,杨秋生这两年心都扔在了生意上,许多工作都是应付式完成,表面上放在文件柜里的存档文件都能按照规定分门别类,而且乍一看去类别十分丰富,像是花了大功夫做出来的。
实际上,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文件根本就经不起推敲,有时候为了省事,做一份材料直接套用去年或者前年的模版,如果细细察看,和当年的文件精神根本对不上号。
凡事就怕认真。杨秋生怎么也没想到林安然居然仔细翻查这些资料,而且从中看出了猫腻,语气虽然随和,但句句切中要害。
他忽然明白过来,林安然之所以刚才在会上没说,完全是顾及自己的脸面,不由心存感激,加上前面有个庞副主任的反面,和眼前这位新主任一对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如果谈话一开始,杨秋生还没有完全把林安然放在眼里,那么这番谈话之后,杨秋生已经再不敢小瞧这位新来的副主任了。
到临了,谈话结束,林安然让他回办公室去。
杨秋生忽然说:“林主任,这个周末,我们和派出所郭副所长他们有个聚会……您看,有时间参加一下吗?”
林安然问:“是公还是私?”
杨秋生在协调关系方面还是颇有心思的,他知道综治工作很大程度上依赖辖区派出所,所以搞好和派出所能让许多工作开展起来事半功倍。从前庞副主任刚来的时候,杨秋生也提过,建议和派出所每星期聚聚,吃吃饭喝喝酒,钱花不了多少,关系搞好了,工作就容易做了。
庞副主任于公于私都不想和派出所的人过多接触,这些警察都吃惯了别人买单的酒席,如果是公事性质,报销就等于割了自己的福利;如果是私人性质,那就更没必要让自己荷包出血。
所以当时一口就拒绝了杨秋生的建议,让他很是鄙夷,倒是杨秋生自己私下跑开了这条路子,所以他做起工作来能够得到辖区派出所的大力支持,辖区公安甚至更买他的帐,这也是他敢于和庞副主任作对的原因。
既然林安然问了,杨秋生只好如实回答:“是私人性质,我和郭所长定下的,如果没特殊情况,一个礼拜聚会一次。”
林安然问:“这聚会的经费,谁出的?”
杨秋生笑道:“这种聚会已经持续一年了,经费我也没敢麻烦街道办,都是自己出的。”
林安然恍然大悟,想了下,说:“这样吧,这个周末你和郭所联系下,我参加。至于经费嘛,以后由我这边给你报销,如果我没特殊的安排,我也一定到场。”
他的爽快让杨秋生好感剧增,心里不由又拿他和庞副主任对比起来,越比越觉得林安然好,越比越觉得没得比。他心头忽然涌起了久违的冲劲,觉得为这种领导做事十分舒心,已经冷淡了许久的前程,像忽然刚爬出海面的朝阳那样,射出一片希望的光亮来。
林安然有自己的想法。华夏是人情社会,一个好汉三个帮,在官场上无论是前程也好,实际工作也罢,即便你自己是八臂哪吒,也不可能单打独斗能做好。要在开发区立足,要在鹿泉街道打开局面,就必须和相关部门的头头脑脑拉好关系,和辖区里的兄弟单位协调好关系。
派出所,显然是一个辖区里的要害部门,这层关系他不能轻视。
回到办公室,林安然坐了一下,又转出了综治办,来到经济办门口。
从窗外往里看,没别人,只有陈港生在填报表,于是推门而入。
见林安然进来,陈港生赶紧起身,说:“林主任您请坐,有什么指示吗?”边说边给林安然找杯子倒上茶。
林安然接过杯子,招呼陈港生在木沙发上坐下,说:“我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和你沟通一下,刚才在会上不好说。”
陈港生是聪明人,似乎嗅出林安然话里的味道,试探道:“你是说挂靠企业贷款的事情?”
林安然放下水杯,点头道:“没错。我想了一下,觉得这事情里面隐忧很多,所以想和你谈谈。你对这种做法有什么意见?”
陈港生虽然没什么官场背景,但在大学读的是经济管理,在理论上有一定基础,参加工作后也善于动脑,有自己的一套见解。
目前滨海市个体户最流行的做法就是挂靠政府部门办公司,有了这块金字招牌,贷款自然就容易多了,如果和这些政府兴办的企业打好关系,甚至能得到政府机关出面担保贷款,百利无一害。
而现在的滨海市,恰好又兴起了基金会。基金会都有官方背景,而且种类繁多,有农业基金会、乡镇企业基金会等等,通过社会渠道吸收存款,利息比银行要高,然后用这些钱去放贷给私营业主。
最近两年,基金会尤其红火。人们生活水平改善,收入增加,闲钱自然就多;而企业在这种改革狂潮中,正正最最缺乏发展的资金。生意太好做,仿佛做什么都能赚钱,从前对贷款还有所敬畏小心谨慎的商人们,如今都是一同一个看法——贷到款就是赚到了钱!
由此衍生出的一些危险的信号,让林安然隐隐感到不安。高回报必定隐藏着高风险,况且花无百日红,做生意也不可能无往不利。在基金会贷款手续简单,速度快,伴随而来的还有制度不健全,缺乏避险意识等问题。
他翻看了陈港生交上来的企业统计表,发现前任的庞副主任竟然在一年里就以鹿泉街道企业集团公司的名义担保了五笔贷款,总额高达上百万。除了辖区市四中的校办印刷厂外,其他基本没有实物抵押!
鹿泉街道分管工业和经济的副主任必须兼任集团公司的董事长,也就是说,林安然即便不愿意,也要挂上这个头衔。
董事长这名头听起来挺唬人,林安然却清楚看到,这就是架在定时炸弹上的一张大班椅,随时能将自己炸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