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弥真,你也想利用我,攻下轩辕吗?
这句话说得很轻,甚至连一阵风吹过,便什么都不留下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子默默的低头看着我,他原本澄清的眼睛,现在映着满地的尸体,血染的鲜红,还有纷纷而落的大雪,透出了一种一望千里无垠的寒冷。
回答我!
“回答本宫!”
周围的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似乎不敢相信,此时此刻此地,我已经一无所有,甚至连命都握在他们的手中,何以还敢这样质问他。
而南宫,竟也一个字都不回答,只沉默着。
我和他的沉默,甚至连水寻幽也感到了一丝异样,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们俩。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他的目光闪了一下,再抬头看向我的时候,眼中已经出现了一丝犀利的精光,他又转头,看了身边的水寻幽一眼,水寻幽不解的:“弥真……?”
就在这一刻,南宫撩袍,屈膝,慢慢的单膝跪下。
“末将不敢。”
水寻幽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弥真,你——”
她的话没说完,原本苍茫得一片死气的大地上,又一次响起了沉闷的马蹄声,甚至比刚才任何一次都更沉重,都更剧烈,仿佛那道滚雷又一次轮回,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人群中有人尖叫起来:“你们看!”
随着叫声,所有人全都转头,看向了那洞开的凤翔城大门。
一骑人马,从里面飞驰而出,身形如松,刚毅如山,一杆银枪倒提手中,如一道银色的闪电,从那晦暗难明的城池中穿射而出!
马蹄扬起的烟尘后面,越来越多的人出现,越来越多的人马飞驰而出,像是一片翻江倒海的汹涌浪潮,带着铺天盖地之势蜂拥而来,人马未到,风中的乱雪已经卷来了不可战胜的气势!
“那是——轩辕兵!”
人群中一片哗然,水寻幽的脸色霎时间苍白如纸,呆呆的看着那队伍飞驰而来,过了很久,才僵硬慢慢转过头看着我。
我淡漠的看着前方,寒冷的风穿过了每一个人的衣襟,也带来彻骨的寒。
这一刻,我仍旧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无一兵一卒,无一刀一剑,像是连这寒冷的风都抵抗不住,只要他们动手,都能将我擒住;但也是在这一刻,南宫弥真跪在我的脚下,那如山如海的队伍近在眼前,这里已经经历了一场厮杀,身上沾染着同胞鲜血的玄铁军锐气尽失,连一丝的反应都没有,就这样看着他们飞驰过来。
一直到余鹤一马当先,冲到我的面前,翻身下马朝我走来:“太后!”
“季将军。”
他走到我面前,一身银色铠甲寒光闪闪,一撩披风跪下:“兴元镇与孟京之师尽数赶到,凤翔已在末将掌握之中。”
站在一旁的水寻幽,眼中全然是不敢置信的目光:“你——”
也许直到这一刻,他们还是不明白,当初我派凌一带人在凤翔城外,不仅拦截了他们派往白虎国传信的信使,也同样斩获了凤翔城外入城的信使和哨兵,也就是说,整个凤翔城成为了一个孤岛,没有任何通往外界的桥梁。
而我让余鹤赶到凤翔城,劝降李俊之后,更重要的任务,是让他从兴元镇和孟京调兵,屯兵在凤翔城数十里之外,水寻幽他们不得而知,而与奚玉门一战,他们必然全力以赴,倾巢而出,凤翔城就成了一座空城,要夺取这样的城池,易如反掌!
但,这样的胜利不足以让我高兴,我低头看着余鹤,他也抬头看着我,目光交错间,他微微的点了点头:“小皇子无恙。”
一颗心,终于在这一刻落了下去。
但是——为什么不见我的孩子?我上前一步正要问他,余鹤已经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压低声音:“城外风寒,小皇子不适宜再受颠簸。他——鬼面受了点伤,他正在照顾小皇子。”
鬼面……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里微微的一颤,但立刻将那突如其来的悸动压下。
大军已经赶到了我们周围,将这里为数不多还站立着的玄铁军团团围住,此刻,面对着这样的大军,虽然刀剑在手,他们已经全无反抗之心。
这时,我才转过身,慢慢的走到南宫的面前。
他依旧单膝跪在那里,身形没有一丝晃动,似乎周围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并没有让他太过吃惊,而我也知道,像这样武艺高强的人,连一个隐匿的气息都能感觉到,更何况千军万马。
我俯下身扶着他的手臂,他慢慢的站直身子。
“南宫夫人,”我转向了站在一边的水寻幽,目光平静,连语气也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南宫将军这一跪,可是为了你而跪的。”
如果刚刚,南宫回答“是”;如果刚刚,他没有俯身一跪,轩辕大军不会上来只围不攻,几十万大军一拥而上,这里的人一个也活不了。似乎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了刚刚的命悬一线,微微颤抖着看向了面色沉冷的南宫。
“所谓嫁夫从夫,南宫夫人既然已经出嫁,白虎国的一切就应该全然断绝,安心的做我青龙国大将军的贤内助,今日刀剑相向,本宫念在你痛失亲人,就不计较了,但你要记住——”
我的目光突然一凛:“能对本宫刀剑相向的人,不是每一个,都能活下来!”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南宫的眼中微微一闪。
显然,他已经想起了当初在一线峰上,那刀剑环伺的一幕,也是让我悔恨至今的错误的开始。
说完这句话,我便转身,轩辕国的两位大将何进,司马策此刻已经走上前来,看见我的一瞬间,虽然有一丝迟疑,但还是立刻跪拜下去:“末将等拜见如意公主!”
如意公主?
这四个字虽然时常有人说起,但听到轩辕国的将领说起这四个字,却未免有一种辛辣的讽刺,我淡淡的一笑,走到他们面前:“行军打仗兵贵神速,两位将军不必再行繁缛之礼。本宫在此为两位送行,此次西进用兵,白虎国朝中无主,中流砥柱已毁,元气大伤,但仍未能小觑,请两位将军一路慎之。”
“末将遵命!”
眼看着他们翻身上马,带着自己的人马,踏着眼前遍地的鲜血西进而去,水寻幽的心理防线似乎彻底的垮了,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南宫一把抱住了她:“寻幽!”
她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再抬头看向我时,那双眼睛里的冷硬已经完全破碎了。
我看着那个怀抱着自己妻子的男子,微微一笑。
水家,从来就不是我的目标,灭白虎,降水家,只是为了减除南宫世家的羽翼,我要让南宫煜知道,他想要通过操纵青龙国统一中原,来达到他的目的,没有这么容易!
我最后看了一眼水明姬和奚玉门——“厚葬。”
当我转身,朝着凤翔城走去时,余鹤走在我的身边,突然一笑。
“公主,我好像看到九年前的你了。”
我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他,也笑了。
多年后回忆往事,这一天也许有许多的伤,许多的痛,但伤痛往往是一个新的开始,这一天,是我灭白虎,统一中原之路的第一步。
这一刻,我的笑容是充满了胜利者的姿态,我以为自己获胜了,以为面对命运这头怪兽,我终于可以将它降服,但我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刻,我攀登到的高度,只是为了让我摔得更惨!
一程风雪。
当我匆匆忙忙赶到凤翔州府,大雪已经将地面铺成了一片洁白,雪花落在我的领口里,融化成冰冷的水,渗透进去,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一想到我的孩子近在咫尺,心中的喜悦把一切苦痛都冲淡了,我匆匆的跑上了那座阁楼,猛的一推开门——
“……!”
已经到嘴边的呼喊,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帷幔低垂的小床,一个男子半靠在床头睡着了,他一身黑色的长衫如同夜色,可他的胸口,虽然是黑衣,却也能看到鲜血浸染后褐红色的痕迹。
而那张面具,依旧冰冷,依旧无感。
鬼面……
床上,是一个小小的襁褓,只感觉里面微微的蠕动着,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眼睛闭着,小嘴微张,睡得静无声息。
襁褓上,似乎还有血迹。
只看到这一幕,我似乎也能感觉到,之前发生在凤翔的那一幕,有多险,有多难!
我扶着门框看着屋子里的情景,不知为什么,泪水慢慢的盈满了眼眶,眼前的一切,连同那个人影也有些模糊了,余鹤原本站在我的身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知何时已经退下了。
我慢慢的,走了进去。
越走越近,听见了那个人的鼻息,沉重而绵长,一丝莫名的战栗也袭上了心头,当我离小床还有两步的时候,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我的目光,落到了他的颈项上,那里——有一道细长的伤痕。
是自刎吗?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不受自己的控制,慢慢的抬起,指尖轻颤,伸到了那张面具上,还未触碰,已经有一丝冷意浸上了我的指尖。
面具下,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面具下,是谁?
就在我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冰冷的面具的一瞬间,突然,一声清脆的啼哭响起,猛的打破了房间中的静谧。
低头一看,是孩子醒了过来。
而在这同时,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也一下子睁开了。
对上那双眼睛,我有了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反应,愣愣的看着他,而他似乎是受到了惊吓,猛的站起身来,后退了好几步。
“太后!”
这一刻,我的手也僵在空中,不知为什么有些恍然惊醒的感觉,刚刚的那一幕,好像做梦一样,我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急忙上前抱起了我的孩子。
一抱着那小小的身子,他就不停地挣扎着,小手握着拳头嗷嗷直哭,他像是在哭诉着什么,控诉这个母亲有多不尽责,控诉这个母亲有多狠心,他出生甚至不到一刻,就被人掳走,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他说得出来吗?
深深的自责涌上来,我抱着他,用脸贴着他的小脸,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孩子,对不起!
娘错了,娘再也不放弃你,再也不放开你了!
这些日子来,再痛再苦也没有流的泪,在这一刻尽情涌出,我消瘦的肩膀颤抖着,泪水沾湿了襁褓,却始终没有哭出一声。
而站在旁边的那个人,默默的看着我们,也一句话不说。
只是那张面具后,那双沉默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擦干了眼泪,可看着怀里的孩子,还是嘤嘤的哭个不停,小脸涨得通红,我也有些担心了,抱着他轻轻的拍他的背,又学着别人晃动襁褓,可他还是哭着,那哭声让我的心都揪痛了。
“怎么,怎么孩子还哭不停?”
“你试试换个方向。”
鬼面低哑的声音响起,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啊?”
他见我不解,便走过来伸手接过襁褓用右手抱着示范了一下:“像这样。”然后把襁褓递给我,我也试着用右手抱孩子,立刻,孩子的哭声慢慢的低了下去,很快就不哭了。
我惊喜的:“他真的不哭了。”
“嗯。”
“怎么会这样?”
“……余鹤率兵进城的时候,有一点乱,我一直用左手抱着他。可能受了惊吓,只有用右手抱,他才会不哭。”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简简单单的几句,可孩子的哭泣,他身上的血迹,已经在告诉我那个时候他们的九死一生,我咬了咬下唇,低头看着孩子:“受伤了吗?”
“没有。”
我又看了他一眼,他道:“孩子没有受伤。”
当他说完这句话,屋子里便陷入了一片沉静当中,我默默的低着头,看着孩子漆黑的眼珠乌溜溜的瞧着我,又瞧着他,他的眼神是那么简单干净,好像一头不谙世事的小兽,永远看不懂人心有多深。
我慢慢的起身,抱着孩子走了出去,外面还是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天地间一片浩然洁白,可我知道,这洁白之下,有多少血,有多少伤。
我,要去面对那些血,那些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