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余鹤,一路慢慢的走向了正堂。
鬼谷比平日里更安静了,所有的小童侍女离开后,这里彻底成了一座空谷,沿途走过,甚至连虫鸣鸟叫声都听不见了。
看着余鹤高大的背影,沉稳如山,仿佛对于这样的时局一点都不在乎,而谷外的千军万马,对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场儿戏。
可是,这毕竟不是儿戏!
我想了想,叫他道:“余鹤先生。”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联盟大营的人要对鬼谷用兵,鬼谷先生既然将谷中其他的人全都遣散了,为何将自己和您留下,不肯离开?”
余鹤笑了笑:“公主害怕吗?”
我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没有回答。
“公主请放心,尊者让余鹤将公主接到鬼谷来,必然是有完全之策保公主的安危,公主不用担心。”
“那鬼谷先生自己呢?”
余鹤停了一下,转头望向了谷外,那一片浓密的树林洒下了层层阴霾,如今静谧得一如坟墓,不知已经被多少联盟大营的人入侵,他长叹了口气,说道:“这,是尊者早已经知道的。”
我一愣:“什么?”
“尊者早就已经算到,鬼谷会有这样一场浩劫,他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要守住与故人的一个承诺,他不走,在下当然不会走。”
和故人的承诺?
我想了想,道:“是慕容夫人吗?”
余鹤回头看了我一眼,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的心中微微一动——慕容夫人,百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女人,她和鬼谷先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但鬼谷先生竟然为了她的一个承诺,守了百年,甚至宁肯让鬼谷遭到灭顶的浩劫,也绝不离开这里一步。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承诺。
当我把这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余鹤那张向来平静的脸上微微出现了一丝波动,过了许久,才轻轻道:“公主一定也知道,当年中原大乱,慕容夫人这一支血脉遭人狙击,近乎覆灭。”
我点点头,这件事赫连城已经告诉我了。
“公主可知道,慕容夫人最后走到了哪里?”
看着他的眼睛,我的脑海里灵光一闪,睁大眼睛:“慕容夫人,到了鬼谷?!”
余鹤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心中的震惊已经完全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之前对于这个女人的下落,有过许多猜测,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到了鬼谷。
但,如果她到了鬼谷,那么她的后代——
我抬头看着余鹤:“余鹤先生,您曾告诉过我,余鹤二字只是您的表字。”
不等我的话说完,他已经微笑着道:“公主是怀疑余鹤是慕容夫人的后代么?这一点公主您猜错了。余鹤的太爷爷,也就是鬼谷先生姓季,余鹤又怎么肯能是慕容夫人的后代呢。”
原来,鬼谷先生的姓季。
我听到这里,心里也暗暗叹自己沉不住气,之前赫连城已经告诉过我,南宫世家的人才有可能是慕容夫人的后代,怎么又会怀疑起余鹤来。
可是,既然南宫世家的人是慕容夫人的后代,他们为什么又不在鬼谷呢?
我转头看向余鹤,正想问他,他似乎也知道我心中的猜测,说道:“听太爷爷说,当初慕容夫人这一支人脉来到鬼谷的时候,遭到了重创,近乎覆灭,而她的独子在路上失散,从此杳无音讯。”
“那,鬼谷先生对慕容夫人的承诺是——”
“找回她的孩子。”
我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
我知道,慕容氏的统治一结束,中原立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当中,百年前藩国林立,战乱不断,民不聊生,在那样的乱世中,人就好像大海上无根无依的飘萍,连明天能否看到升起的太阳都无法肯定,要找回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鬼谷先生他,找回来了吗?”
“当然没有,”余鹤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这个承诺尊者没有完成,就永远都无法安心,他的一辈子,就被这个承诺所缚,明明有可以翱翔于九天羽翼,却始终只能为慕容夫人而活,他找不到她的儿子,就要找到他的后代,哪怕过去了近百年,他也从没有放弃。”
一种滚烫的感情涌上的胸前,没想到鬼谷先生竟然是个如此注重承诺的人,可他的一生,也被这个承诺所毁。
回想起昨夜,他与我谈起沐流沙恪守承诺而放弃霸业,也许,他说的就是自己。
人生的顶峰,他本可以轻易的攀登上,却为了一个人,一个承诺,就这样放弃了。
不过,我担心的还是另一件事——“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慕容夫人的孩子只怕也早已作古,要再找他的后代,谈何容易呢?”
余鹤摇了摇头,道:“倒也不难。据说慕容家的人有一个特质,男子生下来耳朵后面都有一个暗红色的月牙形胎记。只要找到这个印记,就能找到慕容夫人的后代了。”
胎记?
慕容家的人有这样的印记?那么南宫的身上——有吗?
正想着,我们已经走到了正堂前。
还未踏上台阶,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奚玉樱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傲。
“先生,鬼谷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们也知道,先生您神机妙算近乎天人,然而联盟大营数十万大军将鬼谷团团围住,这可不是儿戏,先生还是不要固执,顺从天意,这才是明智之举啊。”
我的眉头微微一皱,这是奚玉樱在劝降吗?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我才看到正堂内,鬼谷先生依旧平静的端坐在正上方,那一只小小的檀香炉仍旧摆在旁边,青烟袅袅升起,将整个大堂都氤氲在一种朦胧的雾气中。
奚玉樱坐在旁边,脸上满是自信满满的笑容。
显然,她对联盟大营的实力,是非常自信的。
而坐在她对面的就是南宫,他静默的跪坐在那里,一张俊逸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甚至连温度也没有,好像一尊雕像,完全没有生命。
我看了看周围——鬼面呢?
为什么他不在这里?难道,鬼谷先生将他也送走了?
这样想着,我和余鹤已经慢慢的走上前去。
奚玉樱一看见我,脸上的表情微微阴冷了一些,转头看向端坐于前的鬼谷先生,冷笑道:“先生料事如神,连夜将鬼谷的人全都撤离开,是希望不要伤及无辜吗?却独独把这位永嘉太后留在此处,她身怀六甲,难道先生就不怕刀剑无眼,伤了她?”
鬼谷先生笑了起来:“老夫将人撤开,倒不是怕伤及无辜,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人是无辜的,至于这位永嘉太后——”
他看了我一眼:“想要伤她,恐怕难了。”
奚玉樱脸色剧变。
我慢慢的走到鬼谷先生身边,只见他的香案上还摆着一张古琴,十指轻动,一阵如水般的旋律从指尖流淌出来,在这青烟飘渺的精舍内轻轻回荡。
鬼谷先生笑道:“公主殿下只身入鬼谷,想必是对联盟大营的实力非常有信心。”
“这是当然!”
“呵呵。”
鬼谷先生微笑着,指尖微微拨动着琴弦,琴音虽不连贯,但是每一声响都是清越无比,穿云裂石直入云霄,渐渐的,我甚至发现那香炉中腾起的青烟也随着乐声慢慢的颤栗,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迎面扑来。
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刻睁大了眼睛。
只听鬼谷先生道:“但是,老夫要让联盟大营的人,未入鬼谷,先折一半!”
琴音铮铮,势如巨涛!
突然就听见外面的天空上,一阵惊悚的鸟叫声骤然响起,群鸟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全都从树上扑腾着飞起,掠过鬼谷上空,而在这些凄厉的鸟鸣声中,我们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如闷雷一般从远处翻滚而来!
奚玉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猛的站起来,冲到了大门口!
只见山谷的另一头,那浓密的树林内,一片一片的树木倒下,传来轰隆隆的巨响,阵阵烟雾腾起,其间似乎还有无数人的惨呼和哀嚎!
琴声还在继续,我站在他的身边,看着那双苍老的手在琴弦上翻飞,擘、抹、挑、勾、剔,如穿花之蝶,让人眼花缭乱,却也带着沉沉的煞气。
他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左手一猱,口中道:“起!”
无数道钢链自地底升起,缠住奔腾向前的战马,所有的将士猝不及防,全都跌倒在地,而地下的钢刀剑阵早已经刺穿了他们的身体,鲜血四溅!
惨叫声中,他的右手在琴弦上滚拂而过,口中道:“中!”
山林中,早已安置在树上的弩箭此刻万箭齐发密如雨下,数不清的惨呼伴随着鲜血飞溅而起,林中霎时间尸横遍野!
奚玉樱的脸色已经惨白,而鬼谷先生的琴声还未停下,指尖一勾,琴弦铮的一响,口中道:“破!”
话音刚落,就听见那林中传来一阵山石迸裂的巨响,如同天塌地陷一般。
我们并没有身处在树林当中,所以我们看不到,但我已经能感觉到,他的每一声琴音,皆应和着山谷中的一道机关阵,琴音所过,如龙腾虎啸刀剑横肆,寸草不生,数不清的士兵跌落入铜网阵,也在剑林刀阵中留下了他们的鲜血,山石滚落,如天崩地裂,腾起的烟尘遮掩了大半个树林。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终于停下了。
即使看不到,但树林中的一幕幕惨剧,也好像能透过风中浓重的血腥气出现在眼前,我站在他的身边,也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的颤抖……
这位老人,轻拂衣衫,慢慢的站了起来,那背脊挺得如同一杆笔直的枪,如同他不屈的灵魂!
这,才是鬼谷先生!
世人仰之弥高,多智近妖的世外高人,他的杀气,在隐匿了整整百年,终于挣脱了他的压抑,破茧而出!
就在我们目瞪口呆,整个大堂都陷入了一片沉寂当中,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马嘶声响彻山谷!
我大吃一惊,急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马穿透层层烟尘,冲到了我们的面前。
而他的身后,还有一些将士,各个鲜血满身,刀剑在手,煞气冲天!
一看到那个人,我的拳头便握紧了。
赫连城!
他一身黑袍高高飞扬,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鲜血,那双毒蛇一般的眼睛看着前方,也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和十足的煞气,当他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时,整个人如同天神下凡,一瞬间便将所有的生灵都抛在脑后!
他终于,还是来了!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的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东西涌上来,当初在殇阳城,一片火海当中,他脸上的冷酷和决绝,直到现在仿佛还在眼前,而今天,又一次这样的相对,我和他,依旧是对立的!
赫连城翻身下马,一抬头便看向了我。
他的目光很深,漆黑得如同永夜,只是在看着我笨拙的体态时,目光中微微透出了一点针尖般的刺,而同时,他手中长剑出鞘,一步一步的走向了我们。
一个身影猛的一闪,挡在了他的前面。
余鹤!
赫连城一看到他,脸上透出了阴鸷的冷意:“又是你?”
余鹤微微一笑:“想不到殇阳城一别,我与国主还能有一战。”
赫连城冷冷道:“怎么,上一次,你救走了凌少扬,这一次又是为谁?为了他的女人,还是为了他的孩子?!”
这句话一出,我的心突然沉了一下。
一直坐在旁边,静默不语,如同一尊雕像的南宫,在这一刻突然一颤,慢慢的抬起头。
他苍白的脸上透出了一种近乎阴冷的表情,目光灼然的看着赫连城。
糟了!
我一下子响起了昨夜,他在我耳边说的那些话——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杀一个人。”
“我想杀了他,用最残忍的方法。”
“我想让他痛不欲生,让他生不如死!”
我看着他慢慢的起身,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一步一步的逼近我,我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墙上,后背一凉,而他依旧没有放过我,目光死死的盯着我的眼睛——
“他还活着?”
我颤抖着,垂下眼睑,一只手伸过来捏着我的下巴,力道不重,但足以让我感到他那种排山倒海般的怒意,抬起头,对上了他充血的眼睛。
“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