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芸娘进入议事大厅,哐啷一声把绣春刀拍在帅案上,然后才一撩战裙坐下来。
“萧家里面我们这一脉,父辈只有两人,已经全部被人害死。我堂妹叫萧姵,前不久也战死,目前两家就剩我一人。萧和尚,给你一个说话的机会,否则就别怪我手中的单刀不认人!”
萧和尚脸上闪过一抹异色,随后倒背双手昂然而立:“你想让我说什么?”
萧芸娘冷笑一声:“少在我面前来这一套,来人!”
呼啦一下子,从东面侧房冲出六个人来,领头的正是前警卫连长慎洽,当初能够硬接李天成三锤的猛汉。
如果单纯说力气,此前慎洽在李家军里面排名第三,第一是祁三郎,第二是李天成。不过现在来了方杰和司行方,排名肯定要出变化。
萧和尚固然力气不小,但在慎洽面前还是不够看。不过他没有反抗,实际上也没法反抗,这里是萧芸娘的地盘。所以他任由慎洽把两条胳膊扭到身后,随即五花大梆起来。
“你们来了七个人,现在已经少了两个。”萧芸娘继续冷笑:“你可以选择说话,也可以选择砍头,三息之间做出决定,我没有什么耐心。阴谋诡计玩到我头上,我看你们都活得不耐烦了。”
萧和尚脸上并没有恐惧之色:“我祖上原是党项族,后来赐姓萧,一直驻守偏岭关,并非萧家嫡系血脉。”
萧芸娘侧了侧身子:“我不喜欢听这些废话,还有两息时间。”
萧和尚朗声说道:“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我接到的命令,就是按照蜀国公主的要求去做。具体要做什么,公主还没有吩咐。”
这倒也言之成理,萧芸娘终于提出问题:“耶律赤狗是谁?什么身份?”
没想到萧和尚还挺痛快:“进入使团我才看见他,公主没有具体介绍过,只说是萧芸娘的未婚夫,让我们好好保护。”
萧芸娘突然一笑:“萧晨露是不是你的女儿?”
“是的。”萧和尚点点头:“萧七郎是我的独子,前面六个都死了。”
恰在此时,范蹇诚的吆喝声从院外传来:“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驾到——”
萧芸娘冲着慎洽一摆手:“带下去严加看管,不可虐待!”
就这功夫,耶律余里衍艳丽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大门外,萧芸娘起身迎了出去:“公主怎么今日得闲?”
耶律余里衍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每天看见你忙碌,我却有心无力,实在是汗颜无地。”
把耶律余里衍迎进房内,萧芸娘脸上似笑非笑:“是吗?我听说白底哥和他手下的一千四百余人向公主效忠,可见公主不惜万金之躯往来奔波,为国事操劳无一日稍安,实在令人敬佩。”
耶律余里衍面脸笑容:“白底哥迷途知返,不失为我契丹好男儿。他甘愿为皇帝陛下鹰犬,继续为大辽国出力,可没有向我尽忠。只可惜他实力有限,非大将之才。祁三郎和慎洽都有万夫莫当之勇,那才是真正的万人敌。”
“是吗?可见公主做过不少功课,没少费心思。”萧芸娘不置可否:“祁三郎在城北,慎洽却在眼前。公主尽管施展手段,我是乐见其成。”
“他们都是你的嫡系部下,我可不敢胡来。”耶律余里衍又换了一副面孔,显得很真诚的模样:“听说你今日请客,我也想凑一份热闹,未知可否?”
当面挖墙脚,肆无忌惮策反自己的部队,还在这里理直气壮,说得冠冕堂皇,萧芸娘的心情自然不好
自己前脚刚刚抓了萧和尚,耶律余里衍就闯上门来。分明是想问罪,却换成请客之说,搞得煞有介事。
只不过萧芸娘有自己的想法,虽然面沉似水,言语却不失分寸:“萧和尚父女远道而来,我不过是想问几句体己话,倒也没有请客一说,只怕公主的耳报神有误。”
仿佛很赞同的模样,耶律余里衍欣然点头:“说来也是,出嫁毕竟是人生大事。更何况是我大辽萧家女儿的终身大事,自然马虎不得,找自家的长辈商量一番也在情理之中。不知道你考虑好没有,成亲的日子选在何时?”
把耶律余里衍让到大厅东面坐下,萧芸娘在西面相对而坐。两个人隔空相望,很有些分庭抗礼的味道。
萧芸娘扭头盯了一眼帅案上的单刀,这才侃侃而谈:“方今天下汹汹,一战折损近万。将士尸骨未寒,孤寡尚未抚恤。善后之事千头万绪,公主何来成亲之说?”
耶律余里衍看见萧芸娘的眼角余光始终不离单刀,心中顿时一惊,但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你身负方面之重,料敌于未发之际,决胜于两军阵前,可谓殚精竭虑,功盖社稷。然则婚丧嫁娶,人之大伦,岂能蹉跎?”
萧芸娘脸上蓦然一红,显得娇羞万状,绝对比变色龙快一万倍:“公子向来先人后己,视将士若手足,待百姓如父母,断然不会同意。”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其实很多时候不需要三个人,萧芸娘和耶律余里衍堪称绝代双娇,她们两个人就唱起了大戏。说话之间都是指东打西,云山雾罩,让人应接不暇。
大门两边的范蹇诚和慎洽,都属于不学无术之辈。他们毕恭毕敬站在那里,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分明听得头晕脑胀,不得要领。
可当事人心里却一清二楚,耶律余里衍就已经怫然不悦:“你说的是追魂枪李宪?他有什么资格干涉你的婚事?”
萧芸娘同样脸色一正:“错非追魂枪李宪,萧姵已然是完颜宗翰的小妾,我也埋骨荒山了。萧姵宣称下嫁追魂枪李宪,此事尽人皆知,可惜日前不幸阵亡。按照我契丹惯例,我必须给追魂枪李宪填房。”
萧芸娘异想天开越扯越远,耶律余里衍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扶手站起身来娇斥一声:“岂有此理!我大辽萧家女儿,岂能下嫁卑贱南蛮?”
口中说着话,耶律余里衍右手已经从怀里摸出圣旨,然后哗啦一声抖开,同时轻喝一声:“萧芸娘跪接圣旨!”
“公主此言差矣!”萧芸娘站起身来一摆手,语调也激愤起来:“鸳鸯泺一战崩溃,南京城变成孤岛。怨军郭药师逆贼背信弃义,残害我父起兵投敌。我被赠与大宋宦贼童贯,又转赠于小贼蔡攸,萧芸娘就已经不在人世!”
“白水泺七万大军崩溃,后宫妇孺尽归敌手。萧姵力战不屈,最后力竭被俘,完颜阿骨打赏赐给完颜宗翰。如非李宪舍死忘生中途劫夺,岂不是我萧家女儿奇耻大辱?李宪拯孤续命,萧姵献身以酬,此萧芸娘已非彼萧芸娘!”
原来,唐浩然是旁观者,而且是大辽国正规考出来的秀才,对于契丹族规和萧家女子的婚嫁一清二楚。
姊死妹从,兄终弟及,这是契丹氏族婚姻的本质。萧姵和萧芸娘是近亲姊妹,而且年龄相仿佛,这是萧芸娘逃脱控制的唯一办法。
萧芸娘茫然不知所措之际,唐浩然重点指出大辽律法,又说明婚嫁之事属于个人私事,就是告诉萧芸娘一个诡辩之策。
萧姵生前言必称李宪的女人,几乎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如果萧芸娘以此做文章,就可以从律法条文里面找到脱身之计。
唐浩然坚信,萧芸娘冰雪聪明,只要不忘李宪的殷殷重托,就肯定能够想到变通之路,然后化被动为主动。
在李家军面临分裂的紧要关头,李宪坚持不现身,唐浩然就已经嗅出某些味道。所以他虽然提心吊胆,却没有私下抽调兵力威胁萧芸娘,也是隐而不发的高明之举。
李宪在赌博,唐浩然也只能跟着赌一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现在,萧芸娘已经彻底摊牌,双方剑拔弩张,事情就走到了尽头。
耶律余里衍美目冒火,说话也变得阴恻恻的:“如此说来,你不承认自己的契丹身份了?摆一把刀在这里,难道还想杀了我不成?”
萧芸娘当然不会落入对方的语言圈套,所以回避身份问题,在另外一件事上大说特说:“掌中刀当然是为了杀人的,但我的刀只杀敌人,不会往自己人身上招呼,公主多虑了。”
“你背叛大辽,自甘下流,已经是敌人了。”耶律余里衍看了帅案上的单刀一眼:“难道不担心我用此刀杀了你?”
对方发怒,萧芸娘却嫣然一笑:“我家公子说得好:人必自重而后人敬之。南人尚文,北人尚武;各有所长,何来尊卑?蜀国公主余里衍,善弓马,精骑射,无人不晓。但要说到杀人,公主只怕一时间无奈我何。还是听我一句劝,不试为好。”
看见萧芸娘没有准备对自己下手,耶律余里衍的心思又活泛起来,脸上的怒色瞬间消失:“爹爹亲笔圣旨在此,迁萧芸娘为南院政事令,领蔚州节度使。你小小年纪就荣升宰相之职,只有古之甘罗才可相提并论。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俱在手边,你究竟意欲何为?”
萧芸娘轻捋云鬓,抬头望着虚空说道:“萧姵生前和我家公子争执半月之久,我刚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随着时间推移,加上我亲历亲见,终于明白萧姵为何一定要做公子的女人。”
十几岁的大姑娘最喜欢八卦,耶律余里衍的好奇心也不小,终于掉进陷阱:“他们争执何事?”
“制度!”萧芸娘脸上浮现出一种圣洁的光辉:“他们的争执,是为了追求一种至高境界,那就是能够约束所有人的制度!此乃开天辟地之举,可以万古不朽!”
耶律余里衍双目一亮:“何谓制度?”
“此乃博大精深之事,非三言两语所能言者。”萧芸娘傲然说道:“举例来说,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可以随时调动所有兵马,可以随时组建各种部队,而不需要请示任何人,这才是我能够打败萧干、完颜彀英的最大本钱。”
耶律余里衍满脸疑惑:“追魂枪李宪不担心你变成尾大不掉之势?”
萧芸娘突然若有所思:“公主此来居心叵测,我家公子岂能不知?北线军权尽在我手,我家公子概不过问,这就是制度的威力。”
耶律余里衍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要见追魂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