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这就要心软了么你与他不是父女,而是君臣。不,或许连君臣都算不上,你是他的棋子,从前还是他的弃子。他丢下了你和你的母亲孤苦无依,任由她死在病中、你流落街头,他始乱终弃,仅仅感叹一句年纪大了便能打动你吗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像一尊木雕泥塑的菩萨,在众人面前永远是一副温顺和善的面孔,只有在谁都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她才会短暂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怨恨与痛苦强行埋进内心深处。如同一只溺水的鱼,挣扎、颓丧,将命运的不公和亲生父亲的抛弃转化成一颗泪,泪水滴落,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模样,她照常服侍白隐,照常跟天帝周旋,照常活着。
她也是有无奈的,但她从没有像白隐一样发泄出来,而是自我默默消化。
“阿照,陪朕出去走走。”天帝低吟一声,命令道。
“是。”汐照挤出一个假笑。
她堪堪起身,才发觉双腿已经麻木失去知觉,膝盖刺痛无比,挣扎了好几下才勉强站起来。随天帝走到门口,侍从们欲随侍,被天帝斥退,只要阿照一人跟随。
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宫殿很偏僻,出了殿门是一条很长很长的御道,御道两侧是高耸的宫墙,道路宽阔,人迹罕至。汐照跟在天帝身后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对这片区域不熟,不知道他要将自己带到何处。
她低眉顺目,想着自己的事,不知不觉走出很远,这时沉默许久的天帝突然开口,他用一种极柔和的、与自己的形象格格不入的语气道:“朕其实……还有个女儿。”
他停住脚步,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前方似在沉思。
汐照的心态已经平复,听他忽然追忆往事,丝毫不再伤感,只是顺着他的话故意惊讶道:“奴婢不知,陛下……还有第八位公主吗”
“有的。”他仰头面朝天空,似乎汐照和她母亲在天上跟他打招呼,“只是已过了许多年,她们母女二人大概是没有了。”
没有,即是死了,这难免又勾起汐照的伤心事,她的母亲确实早就没有了,然而她又何尝活着呢活着,也是生不如死罢了。
“陛下节哀。”她如此回答。
天帝回眸瞥了她一眼,这一眼似乎欲窥探到她的内心深处,然而汐照是个比白隐还会隐藏的,天帝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只能作罢。
汐照感觉事情不太对劲,自动加深了防备。
天帝继续向前走,汐照紧跟其后,之后便久久没有开口说话,汐照也缄口不言,两人便这样沉默地走完了整条御道,先前被斥退的侍从早已恭候在御道尽头,准备接驾。
人变得多了,天帝也不好继续这个隐秘的话题,他长吁一口气,冲汐照道:“这件事你与白隐做得很好,回去继续替朕盯着他们一举一动,一有变故立即上报。”
“是。”汐照再次下跪,毕恭毕敬地承旨道。
天帝言罢便登上御驾,众人抬着他浩浩荡荡地走了。他往西去,正好冲着夕阳的方向。落日余晖照在他略微佝偻的身体上,为他镀上了一层和蔼的金光。汐照起身望着他在椅子上轻轻摇晃的背影,这时才发觉他确实是老了,原来连九五之尊的天帝也挨不住岁月的摧残。岁月让他变得更加固执、多疑,同时也好像让他在不经意间心软了下来。
汐照怀着重重心事回到魔界,纵然成功瞒天过海,自己却总也高兴不起来。赶回东宫向汇报了今日与天帝的对话,她便再也没有力气,向白隐告假自己想要休息。
“去吧,好好歇歇,这件事你办的很好,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善后,剩下的就交给我吧。”白隐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她第一次感觉汐照没有精气神儿,她眼睑低垂,眉目之间显现出少见的忧伤,仿佛出去一趟被谁伤了心,露出厌世的表情,绝不是疲倦导致。
汐照去歇息之后,白隐又叫来耿春,叮嘱道:“我用反间计勉强保住了汐照,但天帝多疑善变,我无力再洗清你的嫌疑。因此从今日起,悬机阁全面隐匿,以最短的时间逐步撤掉天庭的情报网,让兄弟们回到阁中待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行动。”
“可是……这样一来您与水神大人在天庭多年的布局岂不是前功尽弃了”耿春十分不舍,不忍心看着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白隐迭口否认:“并没有。你们现在的蛰伏,是为了以后做准备,如果你们今日不慎被连根铲除,那才真叫前功尽弃。而且——我不想把你们陷入危险之中,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一个都不能失去。”
后半段是白隐掏心窝子的话,她对心腹之人信任至极,也极度爱惜他们,这也是耿春心甘情愿为她效命的原因。
安排了耿春,白隐又命人叫来蒙远,让他去军营通知奕青。
就这样,悬机阁设在天庭数十年的情报网正式开始收束,耿春的效率很高,在这件事情上更是下了十足的精力,凭他们的执行能力和警觉力,利索脱身不是问题。
“哎,老耿,阁主真的没为咱们寻出路”与耿春共事多年的徐无常捻着自己的小胡须,挤起满脸的皱纹愁眉苦脸道。
“暂时蛰伏便是阁主为我们寻的最好的出路。”耿春朝魔界的方向揖了一揖,正色道。
徐无常比耿春年长很多,为人处事也更圆滑一些,正因为这个看似缺点的优点,他才被夏炎一步一步提拔上来与耿春平起平坐。
“唉——”这一声叹息配合着他那纹路交横的黄脸,显得有些凄苦,“总叫咱们隐匿蛰伏,何时能出人头地啊”
耿春不赞同他的话,笑着反驳道:“老徐啊,干咱们这行就别想着能出人头地,只消把上头的命令执行好便是对得起自己了。”
“那倒也是。”徐无常头一点,嘴角似笑非笑道,“那我去联系水神大人商量商量他那边儿的事。”
“去吧。”耿春忙碌着手上的活计,无暇与他多扯。
汐照一连告了三日的假,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也听不见她说话,白隐每每踱到她窗前,总想进去探望一番,然而琢磨不透她的想法,探望也不知从何开口。
这样连续把自己关了四日,白隐终于坐不住了。
“神仙是能辟谷,但也遭不住这样辟啊。”白隐坐在寝阁外面的石桌上,望着不远处汐照紧闭的房门,愁眉苦脸道。
“母亲,被天庭怀疑的事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吗阿照为什么还不开心啊”宁容与白隐并排坐着,以手托腮不解道。
白隐这几天已经看明白了:“她去见天帝的时候,或许被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被自己的父亲讨厌,是不好受。”宁容垂首捏着衣角,突然想到了蓬莱的母亲。她已经多日没有见他了,他回答对了她的问题,但她还没有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世。
在没有汐照的陪同下吃罢第五日的晚饭,白隐终于下定决心去看看她,就算自己没有伶牙俐齿不会安慰人,与她抱头痛哭还是可以的。
汐照的房间这几日夜里也不掌灯,她住的房间简陋但不失整洁,只有一张床、一副桌椅和几个柜子,被她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白隐曾尽力许给她最好的配置,但全部被她拒绝了。
推开门,死寂一般的漆黑,桌椅摆放的整整齐齐,柜子也没有动过,只有床上的淡紫色帷幔被放了下来,视线透过帷幔能隐隐看到被子下隆起的鼓包。汐照将自己蜷成一团藏在里面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饿晕了。
白隐缓缓掀开帷幔,在床沿坐了下来。她欲伸手轻轻拍打她,手伸在半空却僵在那里,鼓足了勇气才慢慢落下,口中唤道:“阿照,你是睡了吗”
被子动了动,但里面的人没有说话,反而往里蜷缩地更紧了。汐照生平第一次没有顺从白隐的意思,而是像一个叛逆的孩子被家长窥探到了心事,忙不迭要将其赶走。
“天帝……给你说了不好的话吧”白隐收了手,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难受。”
汐照仍沉默不语,也没有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
“我知道被遗弃的滋味,我也跟你们讲过很多遍了。”白隐自嘲地苦笑了两声,继续道,“他为了自己的脸面不认你,也是为了脸面要杀我,但我们都坚强地活了下来,即使那些痛苦仍缠绕着我们,不得安生。”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如同恶魔的低吟,亦如鬼魅的哭喊,微小的声音诉说着满腔的恨意。
“我与你一样,半生凄苦,即使逃到了这里,仍然有数不尽的圈套等着我们往里钻。我知道你累,你痛苦,我又何尝不是”
说完这些,被子才从里面被缓缓掀开,汐照露出一个头,语气里带着哭腔问:“夫人不是说过,嫁到魔族便能解脱,过上安生日子吗”
白隐苦笑:“可你看我现在,可曾有一刻安生”
汐照猛地抽泣了一阵,又把头缩进被子,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白隐也不安慰,静静坐着等她自己消化。过了许久,她终于哭够,从床上吃力地坐起来,黑暗中看向白隐的目光有些局促,她低声道:“那日去见天帝,我发觉他在试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