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个真实事件。发生在九十年代的最后一年。
宜昌位于伍家岗的一个大型的国有企业宣布破产。上万人全部失业。那时候叫下岗,一个比失业冠冕堂皇点的名词。
这个厂有大部分都是双职工。
年轻的,有文化的大学生无所谓,都另栖高枝,大展宏图去了。
可是谁能记得那些四十往上,五十不到的中年人呢。离退休还有很多年,子女都在上学,老人需要照顾。他们没有了经济来源。怎么办。
这个年龄段的人,多数是五十年代生人。本该上学的时候,却在农村下乡。那里有什么文化知识,去面对已经完全面目全非的社会。
他们所有的积蓄也都投入到自己单位的股票中。当初争先恐后购买的原始股票,随着企业的破产,现在擦屁股都嫌硌应。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场灾难。
一辈子都定时领取工资的中年男女,却在如今到金山市场去批发点小商品回来,到了晚上,在五一广场上,摆地摊。卖一些钥匙扣、梳子、袜子、水货vcd碟片。。。。。。。物事。卖出一件,估计能挣几毛钱。一个晚上下来,能挣十块钱,算是生意红火了。
加入摆地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发现,浩浩荡荡摆摊的队伍,都是从前的同事。以至于五一广场的名字在那几年,在民间,改换了名称——八一广场(不好意思,我还是把那家企业的名称透露出来了)。
身体较好的,只能去干保洁的工作。或是给某个单位看门房。年纪不是太老的,去送牛奶、送报纸。。。。。。
这些工作都有一个相似的地方——一个月薪水不超过四百块钱。
四百块前能干什么?
当时米价超过一元了,坐公交车也是一元。油五元一斤。煤气坛子三十五。。。。。。。。
别看这些零零碎碎的小钱,一个贫穷家庭很难支持的。
如果家里有病人在卧。。。。。。。我无法想象。
还有一个大头(宜昌方言:主要支出):小孩子要读书。教育也在改革,我不知道改革的核心是什么目的,反正现实就是,读书太贵,家庭很难承担。
我很庆幸我在那时候已经毕业,参加工作(我父母虽然不是这个企业的职工,但遭遇是一致的)。
小孩子不仅要读书,也要吃饭啊。而且处于发育期的小孩,饭量是很大的。学习这么辛苦,也不能老是粗茶淡饭,营养不良。
那时候的猪肉是六块钱一斤。
这个故事,看了题目就知道了,跟猪肉有关。
这两口子就是典型的示例,老人在床,单位垮了,医药费没有地方报销,只好在家里静养吃着廉价的药品,苟延残喘,静静地等待死亡,老人不停在抱怨,为什么还是不死,老是不死。。。。。。。
他们自己的身体都不好,也没有存款做生意,他们曾经卖过盒饭,可是借来的本钱——当然只有一两千块,在几个月内就亏的干干净净。那年头,连生意都不好做。
两口子没有办法了,只能靠一个月两百左右的低保生活。
但他们还有个希望,一个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儿子在读一中,上高三,学习优异。
夫妇两人无数次的在夜间,长吁短叹,儿子要是学习糟糕就好了,早点到社会上去挣钱。可是。。。。。。儿子若是考取名牌大学,怎么办,连三峡大学一年的学费都一万了。
能狠心让儿子辍学吗?他们做不到。儿子的前途、一生的幸福。。。。。。。
儿子很懂事,每个星期回来一次,吃一顿饭,把换洗衣服拿回来换,儿子在学校洗衣服,用的洗衣粉会多一些。
儿子拿生活费也从不多要。给多少是多少,有时是三十,有时是四十,有时候是——十五,十五元那次是母亲腆着脸皮向邻居临时借的。
儿子一次向父母提起,想买一点辅导书籍,班上别的同学都买了,老师推荐的。母亲当时没有做声。
儿子下一个星期回家的时候,母亲多给了他二十块钱。儿子明白了家里凉台上,为什么多了那么多烂纸箱子和空饮料瓶。
儿子很懂事,默默的把钱收下。再回家的时候,给母亲带回一大袋铝质的可乐瓶子。
母亲生气了:谁叫你干这些的?!
儿子倔强的说:“反正他们喝了就丢了,我偷偷的去捡也不行吗?”
母亲要打儿子:“你不能丢这个脸。。。。。。。不能。。。。。。”
母亲的思想还是很传统,认为捡渣货很下贱。可是时代变了,劳动不分贵贱,人不分等级,靠双手勤劳致富。。。。。。。
这些道理,你相信吗。
我不信。
儿子很听话,他很乖,但他更聪明。
儿子再到周末回家,他不坐车了。他提前三个小时下课,从学校开始,穿越整个城区,走回家。他倒不是为了节省那一块钱的车费。他在路上捡空瓶子。既然母亲认为他不能在学校丢人,他在街上捡,没问题吧。一中到伍家岗的直线距离是十五公里。
两口子焦急的等着本该早就到家的儿子,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儿子回来了。
母亲看着儿子灰头土脸的提着个肮脏的蛇皮袋子,走进家门。立马操起擀面杖,可是打不下去。
吃饭的时候,父亲不停的劝儿子:“我们就是砸锅卖铁。。。。。就是砸锅卖铁。。。。。。”
儿子临近高考了。儿子很瘦,面黄肌瘦,儿子已经连续两次回来,没吃上肉了。
儿子在学校也买不起两元一份的青椒炒肉。
母亲很愧疚,儿子吃的青菜,都是她在菜场散场的时候,捡来的。
儿子吃到一半,很难为情的说:“老妈,要考试了,复习很紧,我。。。。。。能不能吃点肉。。。。。。。”
母亲说:“下次,下次一定。”
两口子在这个星期,拼命的节省,省出十块钱——十块钱,呵呵。。。。。。。十块钱。(我觉得我正在抽的万宝路好贵。)
星期六早上,两口子早早的去菜场买菜,母亲紧紧的攥着那十元的票子。他们打算去买一斤排骨,再买点萝卜,给儿子炖排骨汤。
两口子把菜场转了好多遍。他们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排骨。不是嫌排骨不新鲜,就是肉太少,或是太肥。卖肉的贩子都急了,看见他们就阴阳怪气撵他们:“只买一斤排骨,还挑三拣四。。。。。。”
转了一早上,总算是选中一斤排骨。掏钱的时候,母亲愣住了,一动不动。手上的钱没了。
“是不是丢了!”父亲焦急的问道。
母亲没了主意,明明捏在手上的,怎么就没了。
父亲问:“是不是放在家里没拿出来?”
母亲茫然的点点头:“也许吧。”
父亲不耽搁,马上回家,去找那根本不在家里的十块钱。
母亲却记得,那钱,是带出家了的。
母亲一个人在菜场到处寻找,低着头仔细搜寻。一个老同事看见她了,问她在干嘛?
母亲迟疑的问道:“能不能借十块钱。。。。。。。有急用。”
老同事很无奈的把身上的钱掏出来给她看,只有一把毛票。
母亲回到了肉摊子,卖肉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
“大姐,你到底买不买,我都剁好了。”
母亲不说话。把已经放在塑料袋的排骨看着。
“你儿买不起,就莫调戏(这是宜昌方言,不是流氓用语)老子撒!”
母亲说:“我能不能。。。。。。下次给钱。”
肉贩子“哈——”的干笑一声。把烟头扔远,“算啦,算老子倒霉,你不买就算了,莫跟我开玩笑。我这排骨还怕卖不出去啊。”
来了两三个人,在肉摊子前挑选。肉贩子顾不上跟母亲磨蹭了。堆着笑脸去招呼。
他今天生意不错,同时几个人,要买他的肉。他一时忙的晕头转向。
等把这几个人打发走,发现刚才装好的排骨,不在案板上了。
肉贩子对着已经走了几步的妇女大喊:“格老子站都!”
母亲听到声音,本来急速行走的脚步,彷佛电视画面暂停一般,静止不动。
肉贩子冲出摊子,一把将塑料袋夺过来。顺手打了她一嘴巴。
母亲的头发有一缕遮下来。她浑身发抖,连捂住脸庞的动作都迟缓无比。
“妈的个巴子,还有人敢偷老子的肉,找死是吧?”
肉贩子还想打,可是看见是个女的,下不了手了。
四周围住了很多人,其中有很多是她认识的熟人,伍家岗并不大。
肉贩子把她的肩膀一拉,“走跟老子去保卫室去。。。。。。。”
母亲开始抽泣。但还是顺从的跟着走。
一个人把肉贩子拦住,“她真的没钱,她不是小偷。。。。。。。”
肉贩子把手一挥:“你替她说话,是不是一起的。。。。。。”
来人是刚才无钱借给母亲的同事,“她家里很困难,还有老人在床上,今天星期六,他儿子今天回家吃饭。。。。。。你就差这么一斤排骨吗。。。。。。。”
同事三言两语,把她的情况说了。四周围观的人,都唏嘘起来。同情她。
母亲仍旧愣愣的站着,她只想给儿子做个萝卜炖排骨。。。。。。。儿子想吃肉。。。。。。。她想做个炖排骨。。。。。。。
又有一个人走上来了,指着肉贩子,“这是十块钱,你莫格老子的凶,你格老子拿着。”
这个人,母亲并不认识,仅仅是个路人。
肉贩子对着她,一声大喊:
“你格老子怎么这样!你跟我说清楚不就行了吗!你说了,难道我还真的不给你。。。。。。。”肉贩子声音低下来起来:“老子也是当爹的,也是给人当儿子的,你怎么不早点说。。。。。。。”
肉贩子很仗义的对打抱不平的人说道:“我还不至于要这个钱。”
肉贩子回到案板,把一些顾客看不上的零碎骨头,也收拾好,放进塑料袋。那些骨头本是打算搭给好肉一起卖的。
肉贩子把骨头递给她,“对不起,对不起,这就当是我补偿的。。。。。。。。”
肉贩子很不会说话:“你不该偷撒。。。。。。。”
母亲慢慢的提着塑料袋往回走。蹒跚而行。
丈夫在路上看见了她,问她找到钱没有。母亲把手上的塑料袋举起,无力的晃了晃。
母亲在做炖排骨的时候,潸然落泪。
儿子吃的很香,开玩笑说:“要是少放点盐就好了。”
儿子并不知道自己吃的不是盐,不是肉。是母亲的泪,是母亲内心滴出的血。
星期一黎明,儿子很早就上学去了,没有打扰另一个房间里的父母。
走过客厅的时候,奶奶在哭,但不说话。孙子劝慰奶奶几句,去赶早班车,他还要去早自习。
儿子得到噩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儿子拒绝回家。他打死也不跟着报信的邻居回家。他在吐,他想把前两天吃的排骨全部吐出来。
我的推测能力再高明,也想不出那个晚上夫妇两在上吊前,说了什么,或是为何最终决定这么做。
我想的是,那个学习优异的儿子以后会怎么生活。那个老人,怎么办。
我知道的这个事件,只到夫妇二人上吊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