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的是阿莱维亚,她为约翰端来了一份食物,和一杯热腾腾的牛奶。
不管在哪,这都是有一定资产的人才能享受的。
不管怎么说,成为了西德尼爵士的孩子的约翰确实享受到了很多此前从未享受到的东西,不必再忍受贫穷与饥饿。
阿莱维亚就这么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约翰狼吞虎咽地消灭了这些食物,仿佛刚刚才经历了一场高消耗的体力运动。
她的情绪此刻有些不对劲,约翰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你怎么了,阿莱维亚?”男孩疑惑地问。
“我没事,我在想一些事情。”阿莱维亚犹豫着摇摇头。
是的,她在犹豫,犹豫是否要将一个无辜的孩子牵扯到其中,牵扯到这一场可怕的、无休止的仇恨之中。
不,她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她已经没有了选择。
她的父亲,她的弟弟,她的爱人,相继死去了,死在了那个杀人恶魔的手里,以残忍而血腥的手段。
仁慈的潘神啊,请原谅阿莱维亚的过错……
阿莱维亚将眼睛紧紧闭上,然后又睁开,这时候她突然发现,约翰一直在直直地盯着她。
“你在帮助树林里的那些人,对吗?”约翰睁大了眼睛,突然问。
阿莱维亚伸出了手,放在了男孩的头上,低声问:
“你告诉过别人没有?”
说话时,女仆低垂着眼睑,不敢看着眼前的男孩。
“不,没有。我不希望任何不好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你是一个好人。”男孩回答道。
小孩对于好与坏,有自己的一套评判法则,从面相、从举止、从言语中,固执地将世界分为黑白的两种颜色。
阿莱维亚蹲下身,选择抱着约翰,将这个善良的孩子揽进了怀里。
看着这张美好的脸,她想起了她的弟弟,那个死在月夜之下,幼稚而热情的男孩。
很像……
她承认,她又一次心软了。
约翰把头靠近,闭上了眼睛,像是这样就可以避开整个世界,不用再面对现实中的一切。
一切都是谎言。
唯一真实的只有眼前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
看得出来,阿莱维亚并不习惯拥抱小孩,尽管她依然年轻,还能生出自己的孩子。
这一刻,她是感到十分震惊和害怕的,因为在这个残忍的世界上,心软往往会招致危险。
“我也不希望任何不好的事发生在你身上。”
阿莱维亚低声对怀里的约翰说,尽管内心的一部分仍然在警告她不要过于温柔。
不过,至少在今天……
“在我的国家,房屋用森林搭建;”
“洞穴突然行走,由鲜血、暴虐和狡诈造就;”
“弹指一拨,石头在瞬间塌陷。”
她念出了这首诗,这首诗一直飘进了约翰的耳朵里,似乎在向他讲述着什么。
“我们信仰着潘神;”
“祂是森林之神,照顾森林的住民;”
“很久以前,潘神还年轻的时候;”
“祂是生灵们的家园;”
“充满了魔力和奇迹。”
……
这个温馨的时刻没有持续多久,是约翰主动松开了抱住阿莱维亚的脖子的手臂,因为,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恐惧,从心脏开始,向着四肢蔓延。
“妈妈……”
“妈妈!”
他突然这样叫了出来,仿佛预示到了什么,突然冲出房间,往楼下跑去。
阿莱维亚看着约翰跑出去,没有阻止,忽然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
约翰一把把门推开,四处扫视,却没有发现自己母亲的踪迹,他敏锐地发现浴室的门口有水渍渗出来,于是直接推开浴室的门,发现母亲靠在床架上,手按着肚子,白色睡衣被血浸透了。
“约——翰!”卡门嘶哑地说,无助地举起一只手,上面全都是血。
“帮帮我!”
然后她倒在了地上。
……
“她会好起来的,不用担心,也不必害怕。”
“医生已经进去了。”
阿莱维亚站在约翰的背后,用那双细长的手臂揽住了这个颤抖的男孩,用温柔的语气宽慰着他,尽管她的声音同样在颤抖。
约翰被赶了出来,被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赶了出来,不许他再待在房间里,尽管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那寒冷的眼光如同刀子一样扫过他的幼嫩的脸颊,刮得生疼。
孩子总是容易注意到这些事情,而面对成年人制造的风暴,他们能做的只有观察和躲避。
约翰和阿莱维亚此刻就站在外面,他和她都能听到墙里面的动静,正茫然地凝视着楼梯的木头栏杆。
约翰经常透过栏杆的缝隙看着楼下大厅里的女佣,他突然很想知道,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就能把疼痛的心在坚硬的地砖上摔个粉碎,从而彻底摆脱所有的恐惧和痛苦?
不过,求生的欲望甚至比死亡还要强大,所以约翰并没有跳下去。
在一墙之隔中,等待着那头诱骗她母亲到他的房子里哀叫流血的野兽的消息。
约翰感觉得到,似乎所有人都能察觉到,野兽并不在乎那个在房间里尖叫的女人,只在乎那个孩子,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但卡门察觉不到,一个吟游诗人的妻子……卡门做了一个错误的抉择,她太软弱,无法保证儿子的安全,她需要这个儿子。
房间里面,血染红了一切,白色的睡裙上满是血污,当然,也包括床单和医护兵的手……几乎无处不在。
约翰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刀子切掉了一片。
这时候,又一个女佣跑进走廊,抱着一捧血淋淋的被单,然后……尖叫声和呻吟声减弱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约翰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
他很冷,很冷……
某种痛苦的回忆突然涌现。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此时他只注意到了一两米之外的墙角里的一只蜘蛛。
小小的昆虫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简直像个奇迹:他看得到它的每个关节、每个毛囊、每块硬壳,蜘蛛的构造体现了它的优雅、它的美丽……
一阵可怕的沉默从墙壁的另一侧渗透过来,弥漫在走廊里。
随后,婴儿的尖声哭泣刺穿了这阵沉默。
医护兵走出房间,他的围裙和双手沾满了血。
约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死亡的宣判。
“你的母亲没有事,孩子也很安全。”
阿莱维亚露出了笑容,真心实意地感受到高兴。
一个非常完美的结局。
可是,约翰却完全没有因此感到高兴,而是痛苦地捂住头,低声抽泣:
“不,世界上没有魔法。”
“童话,诗歌,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