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生们的回忆中,倪老师的光辉业绩可不止一两件。
“该轮到我说了。”阿扎特古丽朝姜南笑笑,“丫头子,你是不是很好奇,他们回忆了这半天,故事里怎么都没我的份?因为我是那年冬天,才被倪老师捡回去的。”
当年团场的教师,除了教书育人,还承担了给兵团职工和家属扫盲的任务。一放寒假,倪爱莲和其他老师背着资料,穿过戈壁滩,把识字课堂搬去各个连队。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老职工对扫盲不感兴趣,尤其抵触让知青当老师:“认字了不起啊?是能多开几亩条田,还是能多挖几条沟?老子玩命把粮食种出来那会儿,你们还在城里吃奶咧。”
八连养蜂班的班长长李金山,就很让扫盲老师头疼的。他不来上课理直气壮,春夏两季,是蜜蜂跟着花儿跑,他得跟着蜜蜂跑,到了秋天,忙着帮蜜蜂准备越冬。眼看冬天到了,蜜蜂冬眠不出巢,倪爱莲在养蜂班没找到人,直接去堵家门口。
土坯房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听倪爱莲说来说去,只是笑眯眯摇头,最后高声喊了一句:“阿尔特古丽!”
屋后跑出来个十二三岁小姑娘,穿着过于宽大的棉军装。
“我阿帕不会讲汉话。”她自己的汉话说得也不是太流利,勉强能让倪爱莲听懂,“阿塔去戈壁找木头了,这几天都不回来。”
“找木头?”
“冰溜子把蜂箱戳坏了,要打新的,还要准备明年的蜂箱。我阿塔是真的很忙,不能去上课。”
倪爱莲递了块水果糖给她,小姑娘接了,朝她羞涩地笑笑:“谢谢倪老师。”
“你认识我?”倪爱莲打量小姑娘,“你是在二小读书?哪个年级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姑娘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阿塔很忙,不能来上课。你呢?想不想上学?”
小姑娘摇头:“我不想上学。上学没用,不如在家帮忙干活。”
不等倪爱莲再说什么,她飞快地跑开了。
这就是阿尔特古丽和倪爱莲的第一次见面。
听见“阿尔特古丽”这个名字,姜南怔了怔,想要提醒这个口误,不过老人已经继续讲故事了。
阿尔特古丽的不是李金山的亲生女儿,是跟着她的阿帕嫁过来的拖油瓶。
那时候兵团一些老光棍,要么托人回老家找人,要么就想办法就地解决。娶维族媳妇的有好几家,但只有她一个拖油瓶。所以她从小听阿帕的话,要当孝顺、勤快的好女儿。李金山待她也是视如己出。自己穿破羊皮袷袢,把兵团发的棉军装给女儿穿。
所以后来倪爱莲再三上门,指责李金山不让孩子上学,阿尔特古丽还帮着阿塔同她吵架。
最激烈的一次,她把倪老师送的识字卡片和铅笔扔了,气呼呼地大喊:“我就是讨厌上学!没文化是我的事,不许骂我阿塔!”
她像小山羊一样,把脑袋抵在倪老师腰上,一个劲把人朝外顶:“我会放蜂,我会种地,我捡棉花比谁都厉害。以后我要开拖拉机,当劳模,用不着读书识字。”
倪老师被她顶了个趔趄,抓着门框才没摔倒。
“谁跟你说,开拖拉机,当劳模就不用读书识字?”倪老师把铅笔捡起来,“知道这铅笔是怎么来的?”
“小卖部卖的。”
“不对,这是我当选生产能手那一年,兵团奖励我的。你看,铅笔上不是有字?”
“你也当过生产能手?不是骗人的?”阿尔特古丽盯着铅笔上金光闪闪的刻字,愣了半晌,有些生气,“我又不认识字,干嘛让我看这个。”
倪老师笑了:“我说没骗你,你相信吗?如果你认识字,就能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了。所以学文化很重要。”
阿尔特古丽不吭声。
倪老师又问她,一个维族小姑娘,为什么要学着说汉话?平时为什么还要教阿帕说汉话?
阿尔特古丽觉得这个老师有些傻:“因为要和其他人讲话,要讲相互能听懂的话。”
“听不懂会怎么样?”
“听不懂……那就不知道大喇叭里通知了什么,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活,哪里有棉花捡,好吃的拉条子怎么拉,有点麻烦。”
倪老师说,没有文化也是一样的麻烦。没有文化,就不会知道条田要怎么种得好,拖拉机坏了怎么修。兵团能在戈壁滩上种出粮食和棉花,靠的不只是蛮力,还有文化知识。掌握了文化知识,才知道怎么挑选、培育抗盐碱的粮种,才知道防沙的红柳插成什么角度最好。
经过倪老师的再三劝说,那个冬天,阿尔特古丽全家都参加了扫盲班。有时候家里活计多,去不了扫盲班,倪老师会找时间上门给他们补课。
等到开春时,阿尔特古丽已经认识不少字,直接读了二年级。李金山得意坏了,特地托人从乌鲁木齐给她买了个铁皮文具盒。
上学不到三天,小姑娘就又不肯去学校了。
倪老师追上门问原因,原来是名字惹得祸。
“他们叫我金花。”已经六十五岁的老太太瞪向几个同样垂垂老矣的男同学,“没错,就你们三个,还有……”
孙国平的腿抖得更厉害了:“也不能怪我们,阿尔特古丽,这名字本来就是金花的意思……”
阿尔特古丽,好听;李金花,土气,还被嘲笑是地主婆才会取的的名字。
现在说起来很无稽,当年对小姑娘来说,却是天大的委屈。
倪老师知道后哈哈笑:“如果在延安时期,你可能叫山丹丹。”
然后正色说:“给你起个新名字好不好?”
新名字和旧名字很像,阿扎特古丽。倪老师拉着小姑娘,在稚嫩的掌心一笔一画写出了它的汉语——解放之花。
第二天上课锣打响后,倪老师先把阿扎特古丽叫上讲台。小姑娘重新做了自我介绍,用粉笔把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写在黑板上。
面对嬉笑打量的同学,她大声地把倪老师教的内容重复了一遍:“解放之花,我的名字是纪念我阿塔和他的战友,把新疆从巴依老爷手中解放。就像你们的名字是张守疆、王爱革、李建华,我们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