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威已经看到了沈毅的胳膊在流血了。
这个已经成为实打实军中大佬的薛大将军,一瞬间两只眼睛就全红了,他怒吼了一声,右脚狠狠地在地上踩出了一个坑,一个箭步,朝着那刺客冲了过去!
他甚至无视那刺客手中的匕首,直接猛烈的横身撞了过去!
薛威,比沈毅高出大半个头,是个二百斤的壮汉,而且久经沙场!
他冲杀过去的威势,不是沈毅刚才那一撞可以比拟的!
那刺客体格也不弱,而且下盘非常稳固,即便如此,也被薛威这么一撞直接撞飞出去近一丈远,狠狠地摔在地上,嘴角沁血。
薛威大步上前,一脚踩在了这人胸口,直接扯掉了盖住他半张脸的围巾。
夜色之下,薛威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人,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
“常烈!?”
被沈毅说中了,的确是他们同行的同伴。
而且是比较熟悉的同伴。
从被清净司列入刺杀名单以来,沈毅的出行就很是小心,平日里至少是三四十人随行,有时候会随身带一整个百户营。
等闲人,根本不可能靠近他的住处,更不可能在房间门口,模仿薛威的声音。
一定是熟人,甚至跟薛威很熟悉,经常与薛威说话,而且刻意训练过。
常烈,是当初抗倭军里的老人,因为身手不错,与朱镇等人,一起被选做沈毅的亲卫,而且在亲卫里任队长,地位与朱镇是类同的。
在沈毅的这些随从里,他的身份,可能仅次于蒋胜。
甚至因为是旧抗倭军出身,加上他常伴随在沈毅身旁,薛威对他,都是熟悉的。
两个人闲着没事的时候,还常常切磋拳脚,常烈身手很不错,平日里能跟薛威打个不相上下,此时被薛威含怒一撞,直接撞的失去了反抗之力,很明显…
他多半是心神失守了。
沈毅这会儿,已经脱下了带血的外衣,简单包扎了一番之后,他在蒋胜的搀扶下,走到了常烈面前,看着眼前这个被薛威压在地上,时不时咳嗽两声,还能咳出鲜血的熟人,沈老爷不由心神震动。
对于这个人,他心里没有产生过怀疑。
沈老爷深呼吸了一口气,看着这个差不多三十岁左右的常烈,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会谍子的手段,看来,你多半不是常烈。”
常烈这会儿,已经被人用牛皮绳锁住胳膊,押着跪在了沈毅面前,他低着头,不敢看沈毅的脸。
“侯爷,当初东南倭寇,有几个便是清净司在背后支持的…”
“那个时候,侯爷在东南组建抗倭军,上头便派属…派我潜入抗倭军。”
“我在乐清待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与我身材相仿,模样也有几分相像,而且不是浙江人的抗倭军将士,其人姓常…名烈。”
他这句话不难理解。
当初抗倭军刚组建的时候,军队里绝大多数都是台州人和温州人,如果他随便寻一本地人杀了冒充,很容易穿帮。
但是常烈不一样,他并不是浙江人,而是外地人坐船流落温州,最终投军抗倭军。
听到这里,薛威再也忍耐不住,狠狠一脚,踢在了常烈肚子上,怒声喝道:“你这畜牲,你跟着沈公身边,也有七年了罢,沈公哪里亏待过你了!”
因为疼痛,常烈捂着肚子,猛烈咳嗽,咳出了好几口鲜血。
沈毅也脸色苍白,对着薛威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动手了。
“清净司的人动手,城里估计会有人配合,你去通知宿州知州衙门,封闭宿州城门。”
薛威恶狠狠的看了一眼常烈,随即低头道:“末将这就去。”
说着,他又看了看沈毅右手,问道:“沈公,您的伤?”
沈毅面色平静,开口道:“他没有淬毒的话,就没有事。”
说着,他看向“常烈”。
这个常烈又重新跪在了地上,低头惨笑道:“侯爷,您身边眼线太多了,清净司联系我一次都不容易,送毒物就更难了。”
沈毅身边,除了一定数目的邸报司之外,还有内卫的人,一旦常烈有什么异常,邸报司发现不了,内卫也很有可能有所察觉。
沈毅让人搬了把椅子,坐在了这个“常烈”对面,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跟在我身边七八年了。”
沈毅默然道:“要杀我,机会应该很多。”
常烈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低着头说道:“先前,在东南的时候,没有合适的机会。”
“后来,到了淮安军中,几年时间,清净司和我联系过几次,都觉得风险太大。”
“他们觉得,让我留在您身边,可能用处更大一些。”
沈毅默然,开口道:“所以上一次,有齐人碟子在我帅帐外面放烟花响箭…”
常烈咳嗽了两声。
“是属下放的,属下放完之后,侯爷派属下去搜查放烟花之人。”
他低着头:“属下一剑杀了个侯爷身边的护卫,将剩余的两枚烟花响箭,塞进了他的怀里。”
沈老爷眼皮子跳了跳,他看着常烈,开口道:“一直到今天之前,你都隐藏的很好。”
他闭上眼睛:“什么时候开始准备杀我的?”
“年节那几天,在建康城里。”
常烈的表情有些苦涩:“清净司的主事之人换了。”
“现在…”
他看着沈毅,声音沙哑:“清净司会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来暗杀侯爷您,还有淮安军的一切高层将领!”
“以阻止淮安军北进。”
他低着头,又咳嗽了几声。
“这些刺杀,会越来越疯狂。”
沈毅闭上眼睛,因为失血,脸色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看了看蒋胜:“你们都出去。”
“我跟他单独说两句。”
蒋胜犹豫了一下,刚要说话,沈毅皱眉道:“他都被绑成这样了。”
蒋胜这才点头,看了看沈毅的右手之后,带着人退了出去。
沈毅坐在小凳子上,看向常烈。
“哪怕是年节到现在,你要杀我的机会也很多。”
常烈沉默不语。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七年多以来,机会就更多了。”
“单是刚才,以你的身手,全力的话,我不太可能支撑到薛威他们赶到。”
“常烈”低着头,眼中垂下泪来。
“跟了侯爷这么多年,侯爷待我不薄…”
他低着头,始终不敢抬头看向沈毅。
“而且,侯爷拿下山东之后,对百姓很好,侯爷是不该死的。”
沈毅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开口道:“那么你刺我,是为了杀我,还是为了提醒我?”
“我不知道。”
常烈低着头,目光里已经满是迷茫。
“侯爷,七年多以来,我跟身边的兄弟们,早已经混熟了。”
“如果我不是齐人就好了。”
他低着头,有眼泪流下来:“那么我便追随侯爷一辈子。”
沈毅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的伤势,明白了什么:“在北边有家人?”
常烈默默点头。
那么,他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
他内心并不想杀沈毅,但是为了家里人,他必须要捅这么一刀。
沈老爷伸出左手,拍了拍“常烈”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常烈”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咬牙。
“小人…邵平。”
“邵平。”
沈毅重复了一遍。
“这个名字我记下了。”
他看着邵平,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听到沈毅这句话,邵平低头垂泪,给沈毅磕了个头:“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多谢侯爷成全。”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得不死了。
他刺伤了沈毅,如果不死,在淮安军这里说不通。
同样的道理,他刺伤了沈毅,如果不死,在清净司那里也说不通。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已经没有了生路。
在淮安军这里说不通还好,如果是在清净司那里说不通,他的家里人,也就没了活路了。
所以,他才会谢过沈毅成全。
沈老爷起身,感受着右臂上一波波剧烈的疼痛传来,他默默抬头,看向天空的夜色。
齐人,已经狗急跳墙了。
如同“邵平”说的那样,接下来,北齐的清净司,可能会对包括沈毅在内的淮安军高层,进行疯狂的刺杀。
这是北齐这个特务机构,歇斯底里的咆哮。
或者说…
无能狂怒。
而“常烈”的出现,以及今夜的刺杀,让已经有些懈怠自满的沈老爷,重新生出了警惕心。
“蒋胜。”
沈侯爷张口呼唤了一声。
蒋胜立刻一路小跑,跑了进来,搀扶住沈毅。
“我有些困了。”
沈老爷的语气,已经有点虚弱了。
“扶我去休息。”
蒋胜连忙应了声是,正要搀扶沈毅,却觉得手上一重,他扭头一看,沈侯爷已经因为失血太多,站不太稳了。
“公子,公子…”
他唤了两声,见沈毅没有回应,蒋胜有些着急了,大声道:“来人,抬侯爷去卧房休息!”
“大夫到了没有!大夫怎么还没到!”
此时此刻,这位跟了沈毅已经八年有余的跟班,罕见的发起了火。
“盏茶时间之内,大夫还不来,这宿州城里的医馆!”
“便统统不要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