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北十里。
周元朗与图远,都坐在官道旁边的亭子下面,时不时抬头,看向道路远方。
图大将军抬头,看向周元朗,皱着眉头,低声道:“先生,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周元朗也不怎么打得起精神,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微微摇头:“我与大将军,几乎是同时收到的消息,大将军不知道的事情,我如何能知道?”
一天前,他们两个人先后接到消息,朝廷派遣睿亲王赵良虎,南下督战。
睿亲王是与先帝永平帝同代的皇族,比永平帝略小一些,不过今年也已经五十岁出头了。
他出生那会儿,朱里真人刚入关二十年,那个时候北齐当家的人还是一些“老辈子”,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汉化,因此取名字,还带了不少朱里真语在里头。
比如说这位睿亲王,他本名谋良虎,在朱里真语中有威武的意思,后来北齐的太宗皇帝全面汉化,皇族改姓了赵,他也就改了个音译的名字,唤作赵良虎。
图远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元朗,低声道:“先生,清净司不是…”
周元朗低眉,面无表情:“清净司没有跟我报告这件事。”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了看图远,两个人的目光之中都有了一些忧虑。
清净司现在,虽然是周元朗代管,但是很明显,这个职司并没有完全听从于他,归根结底,还是皇帝陛下在管着。
而清净司隐瞒这件事,就说明皇帝对于山东战场的战况很不满意,甚至偷偷摸摸派了个皇族下来督战。
之所以瞒着图远和周元朗,就是要来个突然袭击,好让前线战况无从隐瞒。
而周元朗低着头,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他算是文官。
至少对于朝廷的制度,比图远知道的更清楚。
理论上来说,一个战事,不会有两个督战的钦差。
即便第一个钦差犯了过错,朝廷也应该是撤换,而不是同时增派第二个钦差过来。
如今,他这个督战的钦差尚在,朝廷却又派了个亲王过来,作为督战的钦差,就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朝廷对他周元朗不满,派了这位睿亲王来替换他,说不定还会降罪。
而第二种可能是…
想到这里,周元朗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第二种可能是,朝廷现在,已经乱了!
从昭武帝,到下面的臣子们,都因为山东战场乱了心神,连朝廷的一些规矩,都已经不顾了。
如果是后者的话。
周元朗深呼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一旁的图大将军突然站了起来,看向官道上,提醒道:“先生,钦差仪仗似乎到了。”
周元朗抬头看去,只见道路远方,已经隐约可见钦差的回避牌。
图远默默的看向远方,低声道:“这位睿亲王,当初先帝似乎并不喜欢。”
“在民间风评,更是奇差…”
“皇上用宗室倒也罢了,怎么用起睿亲王来了…”
周元朗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亲王驾到,不要多说了。”
他顿了顿,轻声道:“听闻这位亲王好色,好好招待招待他,让他心满意足离开就是了。”
图远点头,开口道:“先生放心,昨天就已经准备好了,济南城里有数的名妓,都已经召到钦差行辕等着了。”
周元朗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若是几个妓女能够解决,那真是谢天谢地了,就怕他看上了民间女子,然后乱来。”
“山东民心,本就已经不再了…”
图远抬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钦差仪仗,皱眉道:“让他在燕都附近胡来就算了,这个当口,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把他派到山东来…”
北齐的宗室制度,跟南陈还是有所区别的。
陈国至今,还有就藩制度,但是北齐入关,骑马圈地之后,除了最早的那一批王爵,后来的王爷们只有食邑土地,少有实封的藩地了。
大多数王爷,都住在燕都城里。
周元朗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低头,叹了口气:“因为他姓赵啊。”
“天生,就比你我更亲。”
………………
济南城,钦差行辕。
一处大堂里,已经被迎进了济南城的睿亲王赵良虎,斜躺在一张软榻上。
他身材肥胖,而且有些黑,靠在软榻上,粗粗望去,如同一头黑野猪一般。
这会儿是夏天,在他的两侧,有侍女扇风,附近还放了不少冰块。
这位睿亲王爷怕热,这会儿只穿了一身单衣,颇有些不太斯文。
周元朗与图远,都小心翼翼的陪在他的两侧。
大堂正中央,十几个济南教坊司的舞女,正在翩翩起舞,一旁的乐师,也在鼓奏靡靡之音。
睿亲王眯缝着眼睛,懒洋洋的看着舞女们的表演,忽然看了看一旁的图远,用慵懒的语气问道:“图将军,你们本家主子,是哪一家来着?”
图远闻言,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
他们图家虽然是朱里真人,但是原本是个小门小户,早年他是靠着跟鞑靼人拼命,才混到了高位上。
不过这种情况,在从龙之后,正经得到了一些改变,如今图家,在朱里真人里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家族了。
不过赵良虎问起来,他不敢不回答,于是硬着头皮说道:“回王爷,早年家里是富家的包衣。”
“唔。”
赵良虎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黄牙。
“你们家不怎么样,不过你们家主子还成,富家的家主我还认得,跟本王有些交情,不过他见到本王,也是得给本王磕头的。”
图远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是,是。”
睿亲王剔了剔牙,继续用慵懒的语气问道:“这山东战场,是怎么回事啊?”
“打了这么久,朝廷的银钱花了无数,禁军该过来也过来了,怎么不仅没有把南人赶回去,还越打越不成模样了呢?”
“现在,不仅燕都里那些大臣们天天吵嚷着要拿你回燕都问罪,就连皇上,也因为山东的事情着急上火。”
他斜愣了图远一眼,语气里依旧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到底能不能打,小远子你给个准话,你要是不能打,本王上报皇上,让皇上派几个老家能打的过来,替了你的位置。”
他懒洋洋的说道:“你卸了担子,回燕都,咱们爷们一起睡女人去。”
图远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王爷,南人兵力不弱,而且有了很多奇巧之物,如果出去与他们硬拼,难免损兵折将。”
“因此,末将临来之前,朝廷的意思是以拖延为主,将南朝拖的没力气了,这场仗便可以不战而胜。”
他低头道:“王爷,并非是末将不打,实在是因为,没有更好好的法子,可以将南人赶走。”
“得了得了。”
赵良虎撇了撇嘴:“按你们的法子,再赶下去就把南人赶到燕都去了,那咱们爷们可受不了。”
说些,他看了看堂中的这些女人们,满意的眯了眯眼睛:“罢了,难得你有孝心,安排的招待不错,今天就不难为你了。”
“你回去想想招,这几天给本王一个答复,本王也好给皇上写信,把这趟差事办好。”
图远微微低头:“末将遵命。”
“王爷您玩得开心,末将先行告退。”
说罢,他与周元朗一起,告辞离开。
走出这间大堂之后,周元朗脸色更是难看。
从头到尾,赵良虎都没理过他。
准确来说,是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因为…他是汉人。
图远走在周元朗身后,微微低头:“先生不要着恼。”
他目光幽幽。
周元朗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图远。
二人目光对视,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在这个瞬间,似乎…
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