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清干系?”
张相终于抬起头,认真的看了一眼沉毅。
“我与朱玉章,虽然无师徒之实,但却有师徒之名,这些年他一直以师待我,如何能撇清干系?”
沉毅站在书房里,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旁边的张简,张易安露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我也听不得?
张三少爷看了看沉毅,又看了看自己的祖父。
张敬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张简这才苦着个脸,离开了这间书房。
等张简离开之后,沉毅便不再顾忌,直接站了起来,对着张敬拱了拱手:“老相国,朱圭的事情起因是一个误会,晚辈并没有在天子那里参奏朱圭,不过事已至此,晚辈没有办法证明这件事,因此老相国怎么想,便怎么是。”
“但是晚辈以为,这的确是一个机会。”
沉毅沉声道:“相国可能知道朱圭在地方上贪腐,但是却不知道他到底贪了多少。”
说到这里,沉毅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或许老相国也知道,这一点晚辈就不继续说下去了。”
“晚辈想说的是,广东省广州府里,哪怕是小民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巡抚老爷在京城里很有人脉,有宰相高官做后台,因此无人敢得罪这位朱半城住老爷。”
说到这里,沉毅看向张敬,问道:“老相国,如今中书五位宰相,哪一位是他朱圭的后台?”
张敬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沉毅又接着说道:“晚辈查过这位朱抚台的履历,此人原先是在四川为官,做的是按察使,洪德六年之时,他一任按察使都没有做满,便突然被调任到广东任巡抚去了。”
沉毅低声道:“没记错的话,洪德六年,您老人家刚刚致仕。”
这种情况很明显,是老张在退下来之前,为了让自己的影响力继续下去,尽量在一些缺位上安插自己人。
不止他这么干,杨敬宗杨相,也一定会这么干,而且会干的更加过分。
张敬终于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什么?”
“晚辈想说,您不知道朱圭这个人,到底在外面打着您的名声,做了多少事情。”
“是好事还是坏事,您现在恐怕都不清楚了。”
“更要命的是…”
沉毅无奈的说出了一句话:“您现在,甚至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个朱圭这样的人,在做朱圭这样的事。”
张敬的已经耷拉的眼皮子跳了跳,满脸皱纹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些表情,他看向沉毅,默默说道:“后生,你想要说话就尽管说,不必拐弯抹角。”
沉老爷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老相国,您…是时候离开朝堂了。”
到今天,张敬离开朝堂,已经四年多了。
确切地说,过了年关进了洪德十一年,就整整五年了。
五年时间里,老头虽然退了下来,但是暗中的影响力依旧还在,他甚至想要用自己的影响力,再去做一些事情。
比如说,他给沉毅写“介绍信”,这就完全是政治操作,不是一个退休老头应该干的事情。
沉毅低声道:“五年了。”
“且不说您这碗茶到底凉了没有,即便没凉,现在的张家,也未必端得动了,晚辈说一句得罪的话。”
“张党…”
沉毅咬了咬牙,开口道:“已经不复存在了。”
“现在还认所谓“张党”的人,您的那些门生故吏,大多都是朱圭那种人,打着您的名头在外面作恶的人。”
沉毅这番话,说的不怎么客气。
但是他其实已经是收着说了。
两个老头人老心不老,虽然退了下来,但是凭借着巨大的影响力,依旧可以在暗中做事情。
正因为如此,皇帝至今不肯放他们离开建康。
而且,五年时间了,连中书宰相都换了一批了,两个老头的余威犹在,且不说皇帝陛下心里会如何想,中书那五位宰相的心里,肯定是会多少有些不爽的。
老头愣神了半晌,然后自嘲一笑:“让你说你还真说了,一点面子都没给老夫留下。”
他抬头看了看沉毅,问道:“是陛下让你来做这个说客的?”
沉毅摇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低声道:“跟老相爷说一句实话。”
“因为朱圭的事情,晚辈逆了圣意,广州府的事情因此没有做完,陛下现在正在恼我。”
“不过晚辈觉得,不能平白受人冤枉,因此刚从宫里出来,就来见老相国了,想要跟老相国分说清楚。”
“刚才那些话…”
沉毅缓缓开口道:“本来晚辈是不该说的,但是晚辈与易安师兄乃是知交,因此才跟老相国多说了一些。”
张敬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依你说,怎么跟朱圭他们撇清干系?”
“上书乞骸骨归乡…”
“归乡之后,闭门谢客。”
沉毅低声道:“您只要离开建康,张党不仅实不存,名也要亡了,没有人能把事情,推到归养的老相国头上。”
老头默默叹了口气:“去岁老夫曾经上书乞骸骨过…”
“今时不同往日。”
沉毅很笃定的说道:“陛下既然动了朱圭,老相国再一次乞骸骨,陛下九成会准。”
张敬沉默了。
老人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天没有说话,良久之后,他才长叹了一口气:“暮年返乡,一直是老夫心中夙愿,只是…”
沉毅面色平静,开口道:“只是您放不下易安师兄。”
老头默默点头。
“他性子太跳脱,老夫总是放心不下他,想着多给他指两年路…”
“老相国。”
沉毅开口提醒道:“没有哪一位宰相,是被别人铺路铺进中书省的。”
“您已经给易安师兄做了太多了,您有没有问过,他想不想在太常寺做太常寺丞?”
老头再一次沉默,没有接话。
沉毅继续说道:“而且您回了故土之后,也可以凭借书信给师兄引路,只不过不用您亲自去铺路而已。”
张简这几年的官途,完全是张敬一手安排的。
这不是指路,而是铺路,是老头用自己的隐性权力,直接给自家孙子安排的路。
但是等他真的归乡退休之后,便不存在这份隐性权力了,到时候他想要找谁帮忙,就只能修书一份,卖一卖自己的面子。
到时候才是指路,给张简指一条路,然后让张简自己去走。
满脸皱纹的老相国先是点了点头,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沉毅,开口问道:“子恒当真没有弹劾朱圭?”
沉毅摇头。
“晚辈不做不义之事。”
“我把奏报默出来给老相国看,老相国也是不信的。”
“似乎说的通了…”
老相国闭上眼睛,吐出了一口浊气:“若你真的弹劾了朱圭,陛下便不会把老夫请进宫里去,特意跟老夫说这件事了。”
老人家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失落。
“老了…”
“老夫早应该想到的。”
张敬半天没有说话,良久之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沉毅,问道:“子恒,你查到朱圭,贪了多少?”
沉毅面色平静,低声道:“朱圭在其故乡,人称半城,晚辈特意派人去查过,朱家在当地,良田万顷。”
“按一亩田三十两银子算。”
沉毅低头道:“单单田产,便已逾千万!”
一顷地是五十亩,如果按照市价,这位朱抚台的不动产,就已经在一千五百万两银子左右。
当然了,这是理论上的数据。
而事实上…谁家官老爷会按照市价买你的田?
土地兼并的过程中,充满了暴力,血腥,以及穷苦人家的血泪,地方上为了几亩田打死人的大有人在,朱圭是二品大员,他的家人在县城,自然更加肆无忌惮。
这些田产的来路…
能有两成是市价买来的,就算朱抚台良心了。
不过即便是两成,也是数百万两的收入了。
朱圭做官至今,也就二十年出头,以平均年收入来算,这位朱抚台也是一把捞钱的好手了。
听到这组数字,张敬眼皮子再一次跳了跳。
老人家沉默半晌,开口吐出了四个字。
“匪夷所思…”
听到这四个字,沉毅心里有些不以为然。
他明白得很,眼前这个老头,是官场上的终极老油条,这么多年见过的官恐怕比沉毅见过的人还多,他可能不知道朱圭贪墨的具体数目,但是心里多半是有个大概的。
而且,朱圭这些年,未必没有孝敬过他这个老师。
这个时代的官场就是这样,清白如水的人太少了。
这老头,肯定也不会特别干净。
不过这种话,明面上肯定是不能说的,沉毅对着老头拱了拱手,开口道:“相国日理万机,被奸人蒙蔽也不出奇,这其中利害,相国慢慢考量,晚辈还有事情…”
“就先告辞了。”
老头默默点头,开口道:“三儿。”
一直在门外院子里候着的张简,推开房门,恭敬低头:“大父。”
“替大父送送沉公子。”
张简连忙低头,然后领着沉毅,离开了张敬的书房。
沉毅从这间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这间不起眼的书房。
然后他在心里默默低语。
“张党如果没了…”
此时,沉毅走出了院子,阳光铺洒在他脸上,让他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睛。
“那杨党也活不了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