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萨握着木杯的手不由地哆嗦,杯中的酒液不断溅出,洒落在木地板上。不,不是真的,这只是一个故事,他暗自想到,背后的冷汗却一刻不停地往外冒出,湿透了他的亚麻布内衬。见鬼,厨房太热了,才会让我汗流浃背,对,就是这样。
可即便在心里如此暗示自己,罗萨依旧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荷拉斯啖肉饮血的画面。那明明是想象,但在他脑海中却清晰得像是自己经历过一样。他想立马将盘子中的鲱鱼与蜜酒扔掉,然后跑逃出厨房,跳进风暴海之中,好让自己冷静一下。然而,此刻他的双腿似乎并不属于自己。
荷拉斯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历历在绘,他咬牙切齿,强忍着剧痛与泪水,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然后一点一点塞进隐修士的嘴里。隐修士在意识混乱的情况下咀嚼,当他尝到血肉的甜美之后便开始大快朵颐,狼吞虎咽。荷拉斯又在自己的大腿上切下一块,接着从自己的手上,肚腹上,一点一点将自己瘦削身体上的肉剐下来喂给隐修士。他变得麻木,神情淡然,双眼中唯有悲戚与怜悯。到最后,荷拉斯只剩下一具森森的白骨,他身上再也没有什么可施予,连他的肚肠都已经进了隐修士的嘴中,他终于倒在了褐色的凝血之中……不,不要再去想了,罗萨赶紧抑制住自己发散的思绪,若是再继续下去,他会发疯,会像故事中的圆湖城的市民那样堕入罪与恶。
“隐修士陷入到了昏迷,当荷拉斯将自己的血肉喂给他时,他毫无阻滞地汲取,吞食。他就像是一个深渊,具有难以填满的欲望沟壑。啊,伟大的荷拉斯,他再也感受不到苦与痛,他终于领悟了‘厨师’是为何意。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他看到了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但他知道这并非自己,而是一个年迈的老者,一个老妪,她在向他微笑。”说着,厨师犹迪特匍匐到了地板上,然后用一块破布将溅出的酒滴擦拭干净。
当罗萨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厨师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罗萨无法解读其中的意思,但这眼神让他有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使得他身上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撕咬。
“当隐修士从昏睡中醒来,已经又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树洞之中已堆满了新雪,却依旧温暖。但与这奇妙的环境相比,他身上的变化更让他感到意外,他发现自己原本瘦骨如柴的身体变得壮实,原本缺失的一条腿又重新长了出来。他下颔的长髯不翼而飞,脸上的褶皱变得异常顺滑,似乎重新焕发了新生。在片刻的惊喜之后,他想起了与他一同寻找火焰的老人荷拉斯,想起了自己在奄奄一息的时候对荷拉斯说的话。他恍然大悟,正是他说出‘啖吾肉饮吾血’的话,荷拉斯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恸哭了一场,责骂自己将荷拉斯害死。与此同时,他用双手在树洞中刨开积雪,试图找到荷拉斯的骸骨,他发誓要带着荷拉斯的遗骨找到火焰,然后用这不息的光明之火将遗骨烧成灰烬最终归于尘土。可是即便将树洞掘地三尺,隐修士都没有找到荷拉斯的骨骸,他看到一滩已经凝结成冰的血液,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通往地下更深处的暗穴。”
“这个暗穴似乎为隐修士带来了希望的曙光,他怀疑荷拉斯还活着,并且此刻就在里面。他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钻入了这个一点光亮也无的暗穴之中。刚钻入时暗穴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但渐渐地,前面开始变得宽阔,可以让隐修士弯腰前进。这看起来是群山之中的一道裂隙,温暖得就像低地的夏天,他听到融雪从头顶掉落的滴答声,他的手抚过岩壁感觉到液体温热沁人。更重要的一点是,这里并非像刚进入暗穴时那样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点点光亮让他看得见眼前景象的轮廓。隐修士继续深入,岩洞之中越来越热,光亮愈来愈盛,空间也越来越宽敞,到最后他仿佛来到一处阳光照耀下的原野之上,只是他头顶上并非是蓝色,而是阴郁的黑。隐修士蓦地看到远处有一团强烈的火光,他顿时感到雀跃而又不安。那或许正是他毕生追求的火焰,可越是接近,他越是感觉自己脚步的迟滞。”
“那是一团只有拇指般大小的火焰,堪堪可比烛焰,然而它所释放的光与热却是无与伦比的盛烈。当他用双手将火焰捧起,整个光明的空间开始剧烈震荡,须臾片刻后又迅速黯灭沉寂。”
“那是假的火焰?”罗萨已然沉浸在了厨师的故事之中。
“不,大人,那是真正的永恒之火。”犹迪特平静地答道,“当混乱的意识再次归于平静,隐修士领悟了一切。确切地说,关于隐修士的一切记忆与观念顿时间变得微不足道,他又重新成为了神明。隐修士不过是祂降下人间的一个化身,一种形象,圣人隐修士即是神明,祂尝遍了世间的苦难后再度升华。”
“神明在彼岸的乐园殿堂中,再次透过神之眼洞悉人世间的一切。然而关于隐修士的一生——即他的苦难之旅,让神明想起了将自己肉体割下以拯救隐修士的荷拉斯。于是仁慈的神明找到荷拉斯在日栖山脉仍未消散的灵魂,将他带入乐园。往后,他便在乐园之中以司厨的身份为神明烹煮食物,并将其命名为‘荷拉斯的料理’。”
到这一刻,罗萨终于可以肯定这是关于神明的启示录的其中一则。但他无法让自己更加深入地思考,就本身而言,这个故事有一种教人不寒而栗的感觉,可具体哪里诡异却又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是了,教会从来都是如此,每一次当他站在幽寂深邃的教堂中时,他总会觉得有人躲在阴暗的角落窥视着自己,这也是罗萨为什么会尽可能与教会保持距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