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说脚是离心脏最远的地方,可当温热的掌心贴上许明川冰凉的脚背时,分明听见胸腔里传来剧烈的轰鸣。消毒水浸泡过的手指按上他脚踝处狰狞的疤痕,像触摸一块沉在深海里的碎玉。
\"疼吗?\"我低着头不敢看他,蒸汽熏得眼眶发烫。他穿着白衬衫靠在按摩椅上,领口松了两颗纽扣,喉结随着笑声轻轻震动:\"周师傅的技术,可比医院复健科温柔多了。\"
这是许明川每周三雷打不动的治疗。三年前那场车祸夺走他双亲与光明时,也碾碎了他的芭蕾梦。如今他蜷缩在琴凳上弹奏肖邦,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白键间翻飞,却再不能踮起脚尖触碰月光。
我蘸着生姜精油揉捏他僵硬的足弓,掌纹间渗出的血丝在橙黄液体里晕开。肺癌确诊书在床头柜躺了半个月,药瓶里吗啡片碰撞的声响比窗外的秋雨更清脆。当医生说出\"三期\"时,我竟不合时宜地想起他上周复诊时说\"足弓恢复得不错\"时的笑涡。
\"下雪了。\"许明川突然转向落地窗,灰蒙蒙的瞳孔映着飘落的雪花。我慌乱地擦掉咳在袖口的血渍,听见他摸索着琴盖:\"要不要听新谱的曲子?\"没等我回答,《月光》第三乐章已如碎银般倾泻。他弹琴时总把受伤的右脚虚虚点地,像天鹅垂死的姿态。
治疗结束已是深夜。我蹲着给他系鞋带,脖颈忽然落下温热的触感。他指尖悬在我锁骨上方,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身上...有雪松混着中药的味道。\"我僵在原地,看着他泛红的耳尖慢慢收回手:\"抱歉,看不见之后嗅觉就变得敏感。\"
那夜我蜷在阁楼拆开第五封病危通知书,手机屏幕亮起他发来的语音:\"下周三是平安夜,能陪我去听教堂钟声吗?\"沙沙的电流声裹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我数着药片笑出声,笑着笑着就咳出满手猩红。
平安夜那天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度。我在羊毛衫里贴满暖宝宝,还是冷得牙齿打颤。许明川裹着驼色大衣站在教堂台阶上,围巾尾端绣着歪歪扭扭的银杏叶——那是我上个月偷偷缝的。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鼻尖冻得发红:\"还以为周师傅要爽约。\"
管风琴轰鸣的瞬间,我借着人群拥挤握住他的手。他指尖猛地蜷缩,又缓缓舒展成十指相扣的姿势。当唱诗班唱到\"哈利路亚\"时,他突然凑近我耳边:\"明年...要不要搬来琴室隔壁?暖气比你家足。\"我望着彩绘玻璃透进的月光,喉咙堵着血腥味说好。
开春时咳血开始不受控制。我在更衣室隔间吞止痛药,听见新来的学徒议论:\"许先生包了全年VIp卡,就为让周姐亲自服务。听保洁阿姨说,周姐上周晕倒在储物间......\"
最后一次治疗定在樱花祭。许明川带来装在保温桶里的鲫鱼汤,非要看着我喝完。汤勺磕碰碗沿的声响中,他突然说:\"昨天路过花店,玫瑰香气让我想起你。\"我手一抖,滚烫的汤汁泼在病历本上,墨迹晕开\"转移\"两个字。
当晚癌细胞啃噬肋骨的剧痛中,我颤抖着按下录音笔:\"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喉间涌上的血沫吞没了后半句。凌晨三点,我拖着行李箱逃离这座城市,身后手机疯狂震动着他发来的四十通未接来电。
半年后在南方小镇的疗养院,护工举着平板惊呼:\"周姐快看!那个钢琴家上热搜了!\"视频里许明川站在金色大厅,导盲杖换成镶银的沉香木,获奖感言说到一半突然哽咽:\"今天想弹奏的曲子,是写给一位不告而别的小姐......\"
《G大调即兴曲》响起的刹那,我拔掉氧气管扑向窗外。春末的紫藤花簌簌落在苍白的手背,恍惚看见穿白衬衫的青年踏着月光走来,足尖点地时宛如天鹅振翅。
\"疼吗?\"他蹲下来抚摸我凹陷的膝盖,泪水砸在x光片映出的支离破碎的肺叶上。我笑着去握他的手,却只抓住虚空里飘落的樱花。
后来新闻报道说,那位刚获国际大奖的盲人钢琴家,在庆功宴上毫无征兆地倒地。急救人员赶到时,发现他西装内袋里塞着皱巴巴的足疗店收据,日期停在去年平安夜。
而千里之外的殡仪馆里,我的骨灰盒被摆上货架最低层。管理员嘟囔着\"无亲属认领\",没注意到盒底刻着行小字:\"下辈子当你的足尖,陪你跳完未尽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