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车间角落的通风管旁咳了半宿,直到指缝里渗出的血丝在月光下泛着黑,才想起今天还没去医务室领止痛片。老张头推着氧气瓶经过时踢了踢我的胶鞋:\"老陈,三号炉要换过滤网,主任说让你去。\"
三十七度的炉温混着金属粉尘扑面而来,我攥着扳手的手抖得厉害。上个月医生指着胸片说我的肺像块发霉的抹布,可闺女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两千三。隔着防护面罩都能尝到铁锈味,我数着生锈的螺栓,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带阿秀看露天电影时,银幕上的工人也是这样佝偻着背。
\"老陈!\"有人扯着嗓子喊我,\"你婆娘在厂门口晕倒了!\"
急救车红蓝交错的灯光刺得人眼睛发酸。阿秀躺在担架上像片枯叶,护士说癌细胞已经爬到肝上了。我摸遍全身才掏出皱巴巴的工资条,上面扣款栏写着\"设备损耗费:800元\"。手术同意书在手里窸窣作响,女儿小满的电话突然打进来:\"爸,我考上师范了!老师说可以申请助学贷款......\"
那天晚上我吞了双倍剂量的止疼药,钻进三号炉检修口。滤网上积着三指厚的铁粉,呼吸器警报声尖锐得像催命符。当第一口滚烫的金属蒸汽灼穿喉咙时,我竟觉得痛快——至少这算工伤,能多赔二十万。
阿秀走的那天飘着柳絮,她攥着存折不肯闭眼。我把脸埋在她枯瘦的手掌里,闻见熟悉的来苏水味道混着车间机油的腥气。护士说弥留的人听觉最后消失,于是我一字一顿地说:\"小满的学费凑齐了,真的。\"监护仪的长鸣声里,她无名指上的顶针滚落在地,那是我用废齿轮给她磨的婚戒。
厂区梧桐树抽新芽时,我的咳血开始带着黑色颗粒。主任拍着我的肩说再撑三个月就能评先进,奖状能抵半年医药费。小满寄来的信藏在工具箱最底层,她说兼职教孩子们画春天,有个孩子把杨树花认成毛毛虫。
清明那天我偷了半日闲,抱着阿秀的骨灰盒坐在废弃传送带上。阳光穿过车间天窗,照见浮尘中千万个跳舞的金色颗粒。远处新来的学徒工正在换防尘滤芯,那截雪白的过滤棉让我想起结婚时阿秀的的确良衬衫。风把柳絮送进通风管道时,我忽然剧烈地痉挛起来,血沫喷在控制台的红按钮上,像极了当年她盖头上的绣花。
救护车来的时候,我正盯着天花板的霉斑算账:工伤赔偿四十万,抚恤金八万,加上厂里拖欠的加班费,够小满读完研究生还能留点嫁妆。医生扒开我眼皮时,我努力想聚焦在胸牌上——那姑娘和小满差不多大,白大褂口袋别着支樱花图案的钢笔。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厂长办公室,他捏着工伤认定书叹气:\"老陈你这是自杀,不能算......\"我想笑,可肺里的铁粉堵住了气管。小满哭喊着冲进来时,我正盯着窗外的杨树,那些毛茸茸的穗子落在她马尾辫上,恍惚间像是阿秀十八岁那年的发带。
他们说我咽气时手里攥着半截过滤棉,染血的棉絮里裹着张泛黄的工资单,背面用圆珠笔描了朵歪歪扭扭的牡丹——那是阿秀最后一次化疗时,我在病床边学着她绣的花样。火化炉门关上的瞬间,小满突然尖叫着扑过去,她说看见火光里有无数金粉在跳舞,像极了父亲总说的,春天第一炉钢花绽放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