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东西?”
冷不防听见这问题的非毒立时被人问住了,她盯着那边犹自与鬼风们缠斗着的少女,脑袋竟一时没能转过那个弯儿来。
“少了什么东西?”非毒下意识出言发问,爱魄闻此闲闲懒笑着收了指头——那笑意里甚至带着两分说不出的轻松与开怀:“少了‘生’啊。”
“小非毒,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这世间万物惯来皆是如此,遑论生死?”
“——而今她已悟得‘死’之一剑,却又迟迟未能使得出‘生’剑,”雀阴说着懒懒抚掌,“那她身上少了的,可不就是‘生’嘛!”
“小非毒,你知道的,我那鬼风是由煞气与鬼气连缀构成——”
“这些都是满怀‘死’志的东西。”爱魄道,一面抬手半掩着嘴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死’剑只能打得散它们中的一道两道,却不能打散所有。”
“甚至,因着‘死’剑的剑意与那鬼风大类,打到后面,那剑意很有可能会反过来助长鬼风的威势。”
“但‘生’剑却与之截然不同。”雀阴语调懒散,整个人也越发没骨头似的斜倚在虚空——半截火一样大红石榴裙被夜风翻卷着漫上非毒的双膝,却又被后者满面嫌弃地撇去了一边。
爱魄浑然未将她的小动作放在心上:“阴阳相生,生死相克,‘生’剑中蕴含着的生意,便是克制那些鬼风最好的武器。”
“所以啊,小非毒,你全然不必担心。”
雀阴眉间藏着的懒散笑意分毫未变:“只要她能在这十数道鬼风的包围下悟得‘生’剑,一切便自会迎刃而解——”
“谁能在漫天‘死’志里悟得‘生’!”非毒听罢陡然铁青了面容,“而且……你是想让她在一夜之间悟得死生?!”
“怎么了,这有什么问题吗?”爱魄长眉微吊,一面漫不经心地剔了剔自己纤长的指甲,“还是那句话,小非毒。”
“你我做不到的东西,未必她就做不到。”
“何况,你别忘了,‘生死’二字,本就是她身为……早早便该明白的东西。”
话至此处,雀阴一向懒洋洋的嗓音陡然一沉:“你还没意识到吗?非毒。”
“当年正是因为她从来都没能真正勘透这两字,才让我们变成了而今的这副样子——”
“或者说,也不止生死。”
“老、病、爱,恨,人世间的六欲七情她曾经一窍不通,是故她方在每每遇到世间怨煞泛滥之时,只会用蛮力去压制——”
“她这与怀抱千金却不知晓该如何使用的街上乞儿有什么区别!”
爱魄难得声色俱厉地挺直了背脊,原本搭在空中的十指也被她蜷缩着钻成了拳。
非毒一时之间被她质问了个脑壳发懵,面上不自觉便流露出了一派稍显无措的惊讶懵懂。
雀阴看着她面上的表情,缓缓吐出口发白的浊气,她软了腰杆,重新瘫坐回原地,半晌方轻轻闭上了眼睛:“上千年了,非毒。”
“打从哀魄伏矢最先被怨气异化成鬼,又被她炼成鬼珠镇压在群山之下后至今,已经上千年了。”
“这千年来,我们六个相继脱离本体被怨气缠绕着异化成鬼,又被她依次封印进鬼珠之内……”
爱魄转眸乜了非毒一眼:“小非毒,你之前就没想过,我们六魄成鬼又被人剥离封印的顺序,为什么会是这个吗?”
“……六魄剥离的顺序。”非毒不受控白了嘴唇,她迷茫万般地低头凝望了自己掌心,良久方嗫嚅着翕合了嘴唇,“在你之后……被压入阵中的是谁来着?”
雀阴不假思索:“惧魄除秽。”
“紧随其后的是欲魄吞贼。”
“……在我之前那个是恶魄臭肺。”非毒张了张嘴,她喉咙忽然间便堵得厉害。
——先哀后爱,而后惧欲,最后方是恶怒。
——眼下还未能脱离那三魂管控的,已然只剩一个喜魄尸狗。
哀爱惧,欲恶怒。
哀爱……
“……我不知道。”非毒面色灰白,眉目间带着股说不出的难堪与狼狈。
爱魄闻言却只面无表情地回头攫紧了她的双眼——她瞳底写着一派近乎偏执的认真。
“不,你知道。”雀阴一字一句说得甚是缓慢,“个中缘由,你分明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清楚。”
“——可以说,你正是因为太明白那缘由了,才会一直这般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边、不遗余力地帮着本体。”
“难道,不是吗?”爱魄慢条斯理拖长了尾音,双眼半点不移地攫紧了面前的女鬼。
非毒被她的目光逼了个无所遁形,她错愕又僵硬地屈了下指头,片刻后终竟满面挫败地输下阵来:“好吧,我确实知道。”
——她说过,在当年,她才是险些最早被异化成鬼的那个。
身居高山之上的神女时常能感受到愤怒。
但那种愤怒从不是因“人”而起,她恼恨于世道的无常,愤怒于礼教的不公……
她嫌恶天下一切不公不平不干不净,却又从未怨恨过某个真切的“人”。
是以,在她最初走下山来、踏入红尘时,她曾对着这人世间的所有人、乃至所有生灵,都抱有那股天成的、浑然不加分毫杂念的悲悯。
神女是不懂生死的。
但她平等地怜悯着世间的每一条性命。
后来这种悲悯,在她第一次因忽略人心,而被人残忍地夺取生命的那一瞬变幻成了无尽的悲哀——从来不通七情的神女终于有了“哀”,可那“哀”又眨眼便被满腔不甘的怨气给异化成了鬼。
她成了鬼一魄威力非比寻常,带着游荡在那世间的无数怨鬼险些掀翻了整个徽州。
于是牢记着自己使命的神女狠心剥离了她才刚懂的那股情绪——她将亲自动手将自己躯壳的一部分,连同哀魄炼化成了鬼珠,关押了伏矢的同时,又收尽了那无数怨鬼。
回了山的神女大病一场,避世不出,直到徽州各地积攒着的怨煞又足以穿透云霄——她看着地上那因战事频起而生出的满目疮痍,她想,日月会更替,山河会转移,生老病死与不公不平本来就是人间会存在的东西……
或许她不该揣着那种不合宜的悲悯。
她或许该学着去换一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