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师父……那不就是个整日好吃懒做、下山听戏记不住要给茶钱,天天在山里研究黑暗食谱荼毒全墟弟子的不着调老修士吗?
莫非他除了步云墟掌门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身份?
而且,听非毒和恶魄她们的意思,她从前就应该是生活在山中、身负某种特殊使命(貌似大概率是守护徽州安定)的,以缺魄之身转生六次都能存活的大能的修士。
那她这今年“芳龄”将过百岁的师父……又是怎么能知晓的她从前究竟是副什么样子?
“……嗐,这又有什么知道不了的。”非毒往窗边一坐,晃悠着小腿说了个语焉不详,“小长泠,你也别当灵谌子那老货能有多正常。”
“再说……有关你的问题,我记着步云墟那个开山志里好像也有些相关的记录……灵谌子先前没让你看过山志?”
“……看过。”回忆起当初那在藏书楼闷头奋斗、最后还做了一堆无用功的那个下午,苏长泠面上禁不住浮现出一线小小的尴尬,“就是我当时以为你是之前含冤而死的前代弟子,没看别的,只着重翻看了《历代弟子名录》。”
“后来……后来的东西你就都知道了,师父说我看岔了页码,他想让我看的是开头那两卷,但我已经清楚你的身份了,就没再抽得出空去重新翻阅山志。”
“你看,那这机会都相当于被人送到你脸上了,”非毒摊手,“——你自己没看,这又能怨得了谁?”
“所以那个……”少女哼唧着举目望天——她知道她有错,但她不打算改。
“所以就没有所以了——”非毒冷酷无情,“时候不到,你非那么好奇便抽空回去翻山志去罢!”
“啧。”冷不防碰了一鼻子灰的苏长泠讪讪咂嘴——她发现像她小徒弟那样,光凭撒娇就能让人心软改口,还真是一种了不得的天赋,反正她不行,她做不来。
“那我还是换个问题吧,非毒。”少女攥拳假咳,终竟憋不住问出了那个横亘于她胸口多时的问题,“你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东西?”
“这件事我早就发现了,你对于余下五魄——甚至并不止于这五魄——你对那五魄,休宁,黄山,乃至整个徽州的了解程度都远甚于其他诸鬼。”
“可按理而言,你是在百年前才因怨气而被异化成的鬼……在此之前,应当与现在的喜魄一样不曾离开过‘我’体内才对。”
“且看恶魄和爱魄她们的表现……被怨气异化为鬼的魄,除了能记住自己化鬼前那一生所经历的种种往事,便只能知道自己成鬼之后遇到的东西了。”
一口气说出腹内一大串猜测的苏长泠语调微顿:“但你却显然是与她们不同。”
“你虽只将将做了百余年的鬼,却明显不止知道这百年的事——你清楚爱魄生前为何所困,也知道恶魄生在乱世、死前还只是个没几岁的半大孩童……”
“我知道你们厉鬼之间自有一套你们自己通音传信的方法,可除你之外,余下几魄对彼此也显然没有那么熟稔与热络。”
——她记得很清楚,非毒称其他几魄一向是“那群老货”,而恶魄与爱魄见到非毒的第一眼,开口也是先唤了她一句“小非毒”。
——那称呼不大像是在唤与自己同为厉鬼的“同僚”,反倒更像是在招呼一位已相识多年了的友人。
可依照她已知的、这些“魄”们的成鬼时间。
爱魄不应该是与恶魄更熟悉才对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又到底为何……”
“我说是我话多脾气好,总爱凑上去与其他‘前辈’厉鬼们唠嗑,时间长了就混熟了你信吗?”非毒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少女的发问,自嘴里蹦出来的假话连她自己都不愿相信。
苏长泠闻声不语,她只静静攫紧了面前女鬼的眼睛。
非毒很快被她目光盯得败下阵来:“好吧,我知道这种假话糊弄不了你。”
“我能知道这么多是因为……曾经的神女,时常感觉到愤怒。”
——自幼便生在山中的神女不大懂常人应有的悲喜爱欲,却时常能因世间的种种不公,而感受到那股由内而外的、自心底向外迸发出来的出离愤怒。
她恼怒于昏君误国,痛恨于奸佞当道。
她听着天灾人祸之下,徽州大地内各处响彻着的、百姓们的哭声与呻||吟,会因怒火与痛苦而被折腾得彻夜难眠。
她看到那无数被铁链绑缚、随时会在“贵人”们的玩乐中丢失性命的奴仆,被苛税压迫得几欲无法喘息的农人,和近三百年来,愈发被一条裹脚布强制困锁于深宅大院内的女子,会由衷感到不甘与不平。
她那关连了不知道多少个岁月的怒火实在太盛,于是最初险些被那火气逼得异化成鬼——或者说,一向游走在化鬼边缘的——从来是她。
怒魄非毒,本就是最先脱离出神女本体的那一个。
——她心中积压着的怒气着实太多太多。
生来刚正良善的神女不通七情又未生六欲,却近乎孩童般天真的,想消除辖下一切的不公不平。
她身在山中,不能时常离山太远,由是便指派着她这随时能被异化成鬼、早就能脱离开她本体的怒魄出面,替她处理那些她不大能亲身到场处理的大小事宜。
她与爱魄交过手,曾眼睁睁看着欲魄是如何一步一步跌下深渊……恶魄挣脱开镇山大阵的那一日是她请来的神女,她还记得自己替惧魄收尸时,那已僵硬了的尸首的触感。
她的确与每一位由魄异化成的厉鬼都相熟,因为实际上,她才是最早“成了鬼”的那一个。
只是神女胸中的压着的愤怒多了,反倒不容易生出执念。
她也以为,她会一直游走在化鬼的边缘,一直那么不魄不鬼地随着神女走下去。
直到百年前,徽州境内因“贞节牌坊”而生出来的怨气直冲着奔上云端,哀嚎泣血声哭闹着响成了一片,心软的神女走下山来,想要化去那无边的怨煞——
而她那满腔的怒火,亦终于在被人活活勒死、割去舌头的那一刹,熊熊烧灼着燃断了她曾管控着自己不化为鬼的底线。
——她终竟也被人封进那枚小小的鬼珠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