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乱世英雄,太平臣
临近新年前,朝廷在收到北线占领开原,实现包围圈后,隆兴帝经过同枢密院诸臣的商议,准允锦州节度使萧奕关于由宁武军节度使蒋子静统领一万关宁军年后会同戚建辉部作战的奏折。
等蒋子静接收到任命,距离大年三十只有五天了,但时间紧,他在同萧奕商议后,定下了腊月二十八校阅大军。
等到了这一日,萧奕没有出现,由其侄萧慕、锦州右镇统制汪亨出面,站在高台之上的蒋子静对于风雪天里关宁军的军容是满意的,诸部操演的同时,他将目光放到身旁的萧慕和汪亨身上。
他提出校阅关宁军,除了必要的熟悉以外,也是对关宁军内部的观察。
嘉祥二十二年的第二次东征失败,对西南系的打击最大,萧家就是例子,萧家传到萧慕祖父那一代还是伯爵,可一战结束,就什么都没有了,爵位没有了,部曲家丁也损失惨重,按理来说,萧家再度起复的可能性很小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即使萧奕在没有完全恢复其部众的情况下,在关宁军中出头的速度依旧很快,而且在得到上皇锦州节度使的任命后,对锦州关宁军的掌握也可以算得上扎实。
元从系仅从嘉祥四十年陈家部曲绕道穿越漠南,而锦州方面事前没有一丝异闻传出,便可知道萧奕的手腕了。
蒋子静方才巡视诸部,发现萧家的部曲不过一百来人,这让他十分惊讶,要知道他们这样的勋贵人家领兵是离不开其部曲家丁的,这是历史的遗留问题。
本朝开国诸勋贵虽然都是在太祖的领导下,但部队组成复杂,内部博弈不断,乱世之下诸将的猜忌保全之心常存,有原闯军的、明北方边军的、大西军的,还有江南起义之后逃奔太祖的义民。
要对抗后金首要问题就是整顿内部军制,于是就只能最小化,太祖在维持其本部的情况下,允许其余诸将建营,西南十三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所谓建营就是按明末的营兵制做本。宋明两代都是以文御武,也都出过善于治军、选将、统兵的名臣,明嘉靖年间最为人们熟知的当属胡宗宪,但胡对军制的影响不大。
嘉靖年间卫所制已经崩溃失效,这个时候,一个建立了对后一百年影响极大的营兵制雏形的人出现了——出生于弘治年间潮汕地区的翁万达。
翁万达在嘉靖初年入仕,由于名次不靠前,没有进入翰林院而是到广西做官,在嘉靖十七年的安南事件(莫氏篡位,勾结两广土官)中脱颖而出,随后在四川、陕西等地署理军务。
在嘉靖二十年,大同在历经兵变后军备糜烂,他被嘉靖帝挑选,从陕西调到宣大等地,督大同、宣府、保定等地军事。在这期间,他在卫所中挑选招募兵员,加以训练,以备战时,即标兵选锋,在这之后,卫所营兵双轨制贯穿了大明的后半段。
而要注意的是营兵制是募兵制。唐明两代不管是府兵制,或是卫所制,都是兵农合一的思想,并最终滑向募兵制,而宋代本就是以募兵制为主。募兵制的缺陷在于不可避免地走向唐藩镇、宋岳韩吴家军、明戚俞家军。
在明后期,营兵制同家丁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卫所制下的地方世袭军官最终演变为行政官员,军事职能被以镇戍官为主的流官所取代。
万历时期的李如松长期位居总兵一职,任职时间很长,但是他的这个总兵先后在山西、宣府、陕西、辽东做过,随敕而来,随调而走。在流官形式下面对花钱招募而来的士兵,一个将领想要短时间内掌握辖区内的军队,只能依赖家丁这样的精锐士官团体。
而家丁虽然含家字,但不完全是私兵。嘉靖二十四年,明旨诏令,“令副、参、游、守等官自募家丁,执名在官,一体给粮”,也就是说家丁是朝廷授权将领招募的士兵,有编制,朝廷发饷银。
嘉靖年间,西北四将之一的梁震死后“家丁无所归,守臣以闻,令入伍,与衣粮,边将颇得其力”。
家丁与同汉末的豪强庄园部曲不同,作为镇戍官的将领一般是很少在本地有经济支持,基本依赖于朝廷的饷银。
营兵制和家丁的出现都可归结到钱的问题上,没钱就只能走少而巧的精兵路线。
将领对于家丁是极为重视的,着名的有李如松因碧蹄馆一战折损两百余人,痛哭不止,可见一斑。
尽管将领和家丁关系紧密,但朝廷对家丁是有限制能力的。万历三十七年长定堡失事,辽东总兵王威因防守不利,被熊廷弼弹劾而解职回卫,但是他人走了,他的五百家丁没走,被熊廷弼留了下来,以至于王威起复为大同总兵,还需要他的上司宣大总督跟万历帝和熊廷弼要人。
这种特殊情况,是由军事对手——蒙古的特性而定的,卫所制应对蒙古人的作战是适当,营兵制也是如此,因为永乐之后蒙古人就没有大兵团作战过。
但这套战术系统玩的是猪突平推流。还是李如松,他在宁夏一战中打孛拜,碧蹄馆被围干倭兵,用的就是这个战术,靠的是硬实力强于对方,快速干净利落地解决对手,就像是日本武士比居合斩,一刀下去见结果,要么你水平高,要么你血厚。
萨尔浒之战就是这么回事,杜松是有名的战术型猛将,一顿猪突下来,发现突不动了,剩下的就是被努尔哈赤提起来猛干,全军覆没。
这种制度所带来的弊端在天启、崇祯二帝时期越发凸显,明末对抗后金最大的问题就是辽东军玩不了大兵团作战。包括萨尔浒在内的、辽沈、广宁三次十万人级别的大会战,明军连坚持都谈不上,几天里部队就全垮了。
洪承畴、袁崇焕等人是很清楚这一点的,袁崇焕的防守策略是奏效的,而之后如果不是崇祯帝的逼迫,洪承畴根本不会搞大会战。
而这也是洪袁二人的不同,袁崇焕是个坚持己见、不听皇命、只认结果的人,宁远、宁锦大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而洪承畴是没有这样的勇气,特别是有袁做前车之鉴的情况下,毕竟天下是你崇祯帝的,你硬要我打,输了我最坏也不过改换门庭。
西南纪事是了解开国历史的最佳参考,蒋子静看过。本朝太祖是清楚这一点的,闯军的精锐程度和后金军根本比不了,到了太祖坐拥西南的时候他面临的就是怎么在快速整合军队的情况下,建立大兵团作战体系。
其结果是复古,历史是最好的老师。西南建营是仿唐节镇,只要部曲家丁的数量足够多,就不怕组织不起能够承担方面军职能的军队。
而在平定湖广后太祖迎来了从江南而来的保龄侯,保龄侯献策,仿宋建立了枢密院,通过对银粮军械、军队组织架构的掌握,控制军队。
同时太祖利用江南义民在诸将随着势力扩大、分化出现山头后,重新组建了直属中央力量,这就是京营和禁军的前身。
开国以来勋贵将领家的部曲家丁分为私有和官册。私有的数量取决于你自己的家底,嘉祥四十年春三月十一桥的那批人就是纯粹的私兵,尽管只是十几家勋贵及其附庸豢养的部队,其数量也让事后的元从系、漕运系为之一惊,要知道这是不算在官册上的,他们的钱从哪来?养军队可不是过家家,是要大投入的。
蒋子静在损兵折将之后,意志消沉就在于此,他此番带的六千宁武军,其中部曲家丁五百人,一仗打成这样,就算这些时日,溃兵收拢了一些,加起来也不到三千人,可算上蒋成带来的两百私家部曲,他手上部曲家丁超过三百人,组织架构是溢出的,这也是他能接受萧奕提议的原因所在。
而萧家在他的观察之下,部曲的数量相对于关宁军怎么看都是不够的,那么身处锦州府,内部势力林立的萧家是怎么控制锦州府关宁军的,就是他眼下格外留心的事情。
他兄长他们同其他家的合作,他当然知道,但他也知道勋贵间的联合从来都是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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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李嵇在京的院落是隆兴帝所赐,府院华贵,但李嵇没有余钱维缮,几年下来也有了些富贵脱落的痕迹。
新年下还未开朝,朝臣走动密切,李府的下人们面对到访的客人都有些应接不暇。
正月初五,李家的大门前依旧热闹,李嵇的管家盛达忙着推脱,说他老爷现下在书房会客,今日已下令不收帖。客人们喜兴而来,哀叹而去,一波接一波。
盛达说的是实情,今日李府书房内坐着这个帝国权位俱在前列的几人,内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宪文公李轲,户部尚书贺襄贺钺之,兵部尚书赵晏,户部侍郎林如海,年前到京的春庆坊大学士卢锺。
所议自是自然是林如海所奉草书,待屋内人全部览尽,都是面色潮红而沉重。李嵇自是最先看完的,也最先结束思考,观察着屋内几人的脸色,最后还是他做了开场,抛砖引玉,“诸位,如海的书稿你们也看完了,觉得如何?”
左右几人都是面面相闻,不敢擅开,“要我说,是很好的,甚至说是极好。
今天在坐的,都是顾黄颜王四家的后学,也是多年的熟人了。我们都知道,自天佑末年以来后实学世艰,理学虽未开新论,但相争之势愈盛,为求两派争论之果,才有今日之行事。
新政虽然利国利民,可与我们而言是贪短缓病的毒药,迟早是要死的。可我等还是做了,就是为了在转圜之中寻求良策。眼下如海此稿正是我等梦寐以求之事,广采各家之思,成今日之果。
夫民生有欲,性本乎私。盖人怀其私则志有所营,志营则百工竞作,由是荆襄之稻、松江之布乃得充溢阡陌。然《易》称";继善成性";,孟轲言";孩提知爱";,此天理之昭昭者。人丁既蕃,货殖之需日广,虽禹甸尧封亦难尽给。
三代以降,以金玉为币,然山泽之出有穷,而桑麻之殖无涯。逮承平既久,户口倍蓰,观乎湖广岁获两稔,粟帛之积倍于往昔,而泉布之数不加,遂致斗米三钱之异。此正梨洲先生所谓";银力竭而赋税如故";之弊也。然禹贡九州,舟车辐辏,周行海宇,铜钱笨重实难致远,故虽知金银非善,犹不得不权用之。
至若闾阎操钱,官府索银,折色之时胥吏为奸,此亭林《钱粮论》所痛陈";火耗三倍";之害也。今制辽钞,非若元明虚抵,实因江南机杼昼夜不息,两湖仓廪岁增万斛,以生民之膏泽为钞本,通四方之有无,解细民折兑之苦。昔人云";粟生金死";,今以百谷之实立楮币之信,虽曰新法,亦循天理之自然也。”李嵇说着就忍不住念起林如海文稿中的内容,“此话立足人之性善、性私、天地自然之理,可叫理学门人失语了,这还不够,更好地在下面:
楮币之要义,在立生民之实,合天地之德。昔梨洲先生论";钱法";云:";钱之为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故发钞必以仓廪之粟、机杼之帛为根本。宜效《周官》泉府遗制,于两淮置盐仓,湖广立米廒,江南设织造库,使楮币百缗可易白粲十石,此亭林所谓";以实填虚";之道,方能杜前朝宝钞废纸之弊。
夫钞法之行,必贯输纳贸迁二途。考《明夷待访录》言";钱税一致";,今宜令州县赋税全收楮币,罢火耗折色之弊。市井交易,仿洪武";户口食盐法";,以盐引为凭许商贾兑钞,使童子持券可籴米,老妪怀楮能易布,则泉货周流若血脉矣。
至若维系钞信,当参黄梨洲";虚实相济";之论。各布政司岁终计仓储实数,四成留本省平粜,六成解京铸钞。商税三十取一者,若以楮币输官则减其二,此即顾亭林";宽商力以通天下";之智。遇西洋舶来银涌,则发常平仓粟帛收钞,效管子";敛轻散重";之术;若边贸银缺,则增新钞必以新垦田赋为质,循王夫之";粟生金死";之理。
如此则银钞消长如日月轮替,物价平准似权衡不移。昔张江陵条鞭法困于银贵,今得虚实相调,正合唐甄《潜书》";养民之财";要旨,岂非圣王";与天地准";之大道乎?”
一气念完,李嵇满是欣喜,看向林如海,少有的爽朗之声,“如海,此书若为国政,不仅本学可继,天下小民亦为你之思而受益,百年之后当有生祠香火以祭,追比前圣,亦未有不可呀!”
林如海大惊,连忙惶恐起身,不敢享受,凭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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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兴五载,春和肇岁。宋国公李文正公膺敕入京,帝眷方隆,即授首揆。当是时也,嘉祥二十年余晖所沐之英杰,或冠玉初脱,或而立甫立,皆经年砥砺,次第擢拔。其思其行,遗利弊于民,虽百年后毁誉交加如潮涌,然新元肇启之势已成。
后世观史者,每抚卷而叹:";此诚鼎革之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