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周至又带着松井造和金淳一去九口乡看柴窑。
九口乡的窑口都是乡下的小窑口,俗称“馒头窑”的那种,很多人一说起烧窑就想到大龙窑那种一烧半个月的工艺,其实要是产量不要求太高的话,从北宋就成熟的馒头窑,是性价比最高的窑口。
节省燃料,节省时间,产量中等,特别适合烧造精品。
当然了,如果要性能稳定的话,最好完成煤改电的改造,追求窑变风格的话,电炉也可以调温调氧,还是比纯柴窑可控。
但是人之所以有追求,就是喜欢在刀尖上跳舞,戴着镣铐写字,先给自己搞出一堆的条条框框,然后再艰难地去踩着钢丝完成,方能称其为艺术。
九口乡烧馒头窑的老钟肯定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不过是受条件和资金所限制,没办法不得不采用全手工而已。
“这里的柴窑用的是紫土作胎,胎质厚重,与宋代建窑,定窑的烧造方法是完全一致的。”周至端着一个刻花青釉酒盏对两人介绍道:“宋代哥窑的紫口铁足,金丝铁线的特征,后者说的是因为应力产生的开片,而前者,则是器口薄釉,底足露胎,由紫土胎显现出来的特征。”
“紫土胎除了后来演变为没有釉料的紫砂器外,从明代开始,全面为高岭土所代替,工艺早就失传了。”
“所以你们知道我在这里发现了紫土胎的‘原始’瓷器,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吗?”
松井造看着这款胎土厚重,釉料颜色白中泛青,底足露胎,底部甚至能够看见流釉聚集凝结,胎釉结合部釉皮略带开片的瓷器,感觉完全符合岛国人所追求的“侘寂”之美。
应该说,侘寂到了极致。
“这种釉料,是老钟在山里边寻找的‘釉果’,加热闷烧后磨粉,用水飞法去除杂质后选出来的细料陈化而成。”周至说道:“我们现在不知道宋代窑口名瓷的选釉之法,但是从成品特点来看,某些宋代官哥二窑瓷器,湖田窑瓷器,甚至唐代越窑瓷器的特分釉色特征,在这里都能够看到。”
说完又拿起另外一款小碗来:“这是一款木叶盏,木叶盏最早创始于唐代,流行于宋代,是吉州窑传统制瓷工艺,特点是以黑釉为底色,将天然树叶浸水腐蚀到只剩下脉络,再将叶脉沾釉水后贴于盏壁,入炉烧造而成。”
“现在的木叶盏仿品流于粗糙,一般都是用印花或者贴花工艺,树叶脉络过于呆板,釉色过于光亮,失去了木叶盏真正的‘古风’。”
“真正传统全手工制作的木叶盏,黑釉底色不可太过晶莹,对于玻璃料的控制要足够精细,木叶痕迹相对模糊,但是渗入胎土和底釉当中,过度自然和谐,能够仿出宋盏七成的韵味。”说着托着木叶盏转了一圈:“像这样的,才是真正的精品。”
“东京博物馆有一件宋代吉州窑木叶盏,外壳还有玳瑁状斑点,被誉为‘世之神作’,在岛国被评为了国宝级文化财产。”
“这件作品就是我让老钟仿造出来的,除了玳瑁壳还差点意思以外,别的都差不多了,看看吧。”
松井造和金淳一就想上手,珍宝一样欣赏完两件瓷器,松井造又被房间里一件香炉给吸引了:“这个上面的颜色也好看。”
“这件就是窑变釉了。”周至说道:“窑变釉说起来其原理并不复杂,就是使用富含铜、铁、锌等过度元素制作成釉料,在烧造是通过人为的力量改变窑温和供养,让金属离子在不同温度下反复接触氧化焰和还原焰,这种被含氧量不同的火焰‘吹’过的瓷器,会在釉面上留下各种颜色的痕迹,就如同大自然用一双神奇之手,给瓷器描绘上各种色彩的花纹。”
“以铜离子为例,在不同的烧造火焰下,会从最冷色的深蓝到最暖色的朱红都可以呈现,最极致的窑变釉瓷器,就能够集从黎明破晓的墨蓝天空颜色,到朝霞漫天的紫红、正红、橙色、金黄,再到天空恢复初的天蓝于一身。”
“这就是着名的钧窑。”
“当然了,钧窑和后来仿钧窑的窑变釉瓷器,也不全是色彩绚丽多变的。”周至翻转着手里的这只香炉:“这款窑变釉就不是,它的窑变主要还是在还原焰种完成的,只是在供氧浓度和窑温上做了些小小的加减。”
“所以总体还是淡天蓝色,只在部分轮廓突出的薄釉处,窑变成了一种金属感的黄灰色,这又是另外一种天然之美了。”
老钟心里一直就很忐忑,现在终于放松了下来,小周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给老匠人留面子的,窑变釉这玩意儿在柴窑里完全就是靠天意撞大运,就连匠人们自己都不知道出窑后瓷器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目前老钟能够控制的极致也就是淡天青色加冷金色的窑变,要不就是纯暖色的玫瑰紫加大红,那种冷暖色混杂的极品他压根就不敢烧,到了肘子这儿居然就成了“另外一种天然之美”了。
“实在是太精美了。”松井造对着老钟深鞠一躬:“不知道钟大师愿意以多少价格,转让给我收藏?”
“肘子他在说啥?”钟大师有点懵,表示听不懂这口音奇怪的客人话里的意思。
“他是问你这件香炉多少钱乐意卖给他!”周至解释道。
“喔,既然是肘子带来的朋友,我怎么都要给个面子,那就五…………”
“五百!”周至立马打断老钟的胡乱开价:“老钟和我也是老交情了,我在他这里一共订做了三窑精品,这一窑比前三窑都还要精到,既然松井你喜欢,那就五百让给你吧。”
说完还满脸不好意思的样子:“咱们也不能太亏心,总要让人家钟老师收个成本价吧?”
老钟在一边都听傻了,这里的瓷器土是自己淘的,釉果是自己在山上挖的,就连馒头窑都是自己和老爹早年间砌的,要说本钱,就是每窑消耗的焦炭和焦煤,一炉的消耗平均到每件瓷器上,不过就是几块钱而已。
所以刚刚他想说的是五块,真心是只想收个成本价。
“五百?”一边的金淳一大松了一口气:“那这件木叶盏和这件影青酒盏,我也要了!”
刚刚自打进了这个一看就是纯手工作坊的窑口,金淳一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闹了半天才五百一件,顿时觉得自己腰杆子都硬挺了:“这两件,我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