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没有樱子的全家福
第二天,八木一家来到银座一家有名的照相馆照全家福。
走进摄影厅,有一个家庭也在拍全家福,祖父母、一对40多岁的中年男女和三个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簇拥着一个20来岁的穿着新兵服装的年轻人,在背景墙前站好。
八木太太羡慕地站在一旁围观。
摄影师把头蒙在黑布里,调好焦距,装上胶片,然后从黑布里抽出头来,一手拿着镁光灯,一手拿着启动快门的橡皮球。
“好啦,都看着我!”摄影师道。
一家人开始微笑。
“咔嚓”一声,摄影师按下了快门,镁光灯“噗”地一闪而逝!
摄影师说:“好了!明天来取照片。”
中年男子道:“谢谢!”
一家人欢天喜地地走了出去。
八木太太正要招呼一家人在背景墙下站好,却听见摄影师说“等一等”。
“还有一家人,他们先来。”摄影师说。
摄影师招呼着一家人走进来。照样是两个老人,一对中年男女,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和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女孩手里抱着一张遗像。遗像上,年轻男子穿着日本军服,看上去稚气未消。
这家人在背景墙前站好,女孩高举着遗像,突然哭着叫“我要哥哥,我要哥哥,”跟着泪流满面。
“小姑娘,把眼泪擦擦。”摄影师说。
女孩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又把遗像高高举起,泪珠又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
站在一旁的八木明子突然心里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走到女孩面前,替女孩擦了擦眼泪。抬头一看,见两个老人和中年夫妇,也是眼含泪水。
“我们日本人不是这样的!”八木太太突然大声喊道。
那家人受了惊,一起把目光投向八木太太。
“为天皇战死,无限光荣!你们这样悲伤流泪,对不起死去的英雄!”八木太太继续说道。
“妈妈,你别说了!”八木明子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家人竟然瞬间平静下来。
“拍吧!”年龄跟八木太太相仿的老太太对摄影师说道。
“都看着我!”摄影师说道。
那家人一起瞪大眼睛。摄影师想说笑一笑,终究没有说得出口。
“咔嚓!”
摄影师按下了快门。
女孩恶狠狠地盯了八木太太一眼,抱着遗像,跟着家人走了出去。
“轮到你们了。”摄影师如释重负,微笑着对八木太太说。
八木一家走到背景墙前站好。八木太太站在中间,八木丘垣、八木正一、长井贵男穿着新军装,站在八木太太的右侧,明子和田中站在八木太太的左侧。
“你们是一家人吗?”摄影师问。
八木太太说:“地地道道的一家人。”
摄影师伸出大拇指说:“你可真了不起!一家三个年轻人,同时当兵!”
八木太太自豪地笑了笑。
“您从来都没遇见过吧?”八木太太问。
“第一次见。”摄影师说。
摄影师把头伸进黑布里调整焦距,装上胶片,然后拿起镁光灯,捏着像皮球。
“都看着我!”摄影师说。
摄影师按下快门的同时,镁光灯“噗”地一闪。
“谢谢!谢谢!”八木太太鞠躬道谢。
“老太太,怎么称呼您?”摄影师问。
“您可以叫我八木太太。”八木太太说。
摄影师说:“八木太太,您介意我把您一家的照片放进临街的橱窗里吗?”
“放吧!鼓励更多的年轻人当兵,替天皇去中国打仗去!”八木太太说。
“非常感谢!”摄影师说。
摄影师朝柜台小姐招了招手。
柜台开票的年轻小姐走了过来。
摄影师说:“把这一家子的照相费和扩印费都免了吧。”
年轻小姐说:“是!”
“明天来取照片。”摄影师对八木太太说。
八木太太向摄影师欠身道谢,领着一家人走了出去。
走出照相馆,八木正一突然说道:“母亲桑,您和明子先回去,我跟丘垣,还有长井君,去一趟浅草寺。”
“你们去浅草寺干什么?”八木明子问。
“去找坂上大师算算命。”八木正一说。
“坂上大师?”明子疑道。
“你连坂上赤井的大名也不知道?”八木正一说,“他是浅草寺最有名的算命师。”
“去吧去吧,早点回来。”八木太太说。
八木明子把八木太太送回家,便与田中秋元一起去了学校。
抱遗像的女孩身影,尤其是那双噙满眼泪的眼睛,嵌在八木明子的脑子里,已然挥之不去。
“田中君,你觉得,我的妈妈桑这么做,真的对吗?”回学校的路上,八木明子问田中秋元。
“你要我说实话吗?”田中秋元说。
“当然。”八木明子说。
“你的妈妈桑不像是一位母亲,倒像一个斗士。”田中秋元说,“两个儿子一起送去当兵,失去一个倒也罢了,都失去的话,我担心她也承受不了。况且……况且还有女婿。”
八木明子一时陷入沉默。
“我说错了?”田中秋元问。
“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吗?”八木明子默认了田中秋元的看法。
田中秋元摇摇头说,“没有办法。”
“那就只能祈求战争早点结束了。”八木明子叹口气道。
“不大可能。”田中秋元说。“说白了,我们都是平民百姓,战争的真实状态,我们无法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战争的过程和结果。”
“那么,您信算命先生吗?”八木明子又问田中秋元。
天真秋元直摇头。
程振奇从宪兵司令部释放出来,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处于高桥圭夫的监视之中。要不是热海袭击那天,戴上了防止雪盲的墨镜,现在他已经被人辨认出来。
周沪森也曾半夜三更翻窗而入,告诫程振奇,没有接到通知以前,停止任何私下行动,并说这是孟诗鹤的决定。
程振奇自然是依令而行,算命棚里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会透过门帘朝外观望,寻找监视他的人。
重村和富浦自然没有逃过程振奇的眼睛。
时近中午,程振奇走出算命棚,打算到斜对面的面馆吃碗面条,突然发现八木正一领着八木丘垣和长井贵男迎面走了过来。
“坂上大师!”八木正一朝程振奇欠欠身,“我们……”
“找我算命?”程振奇瞥了一眼正在远处观望的重村和富浦,对八木正一说道:“请进吧。”
三个年轻人跟着程振奇走进了算命棚。
“你认识我?”程振奇问盘坐在中间蒲团上的八木正一。
“我哥哥说您是浅草寺算命算得最准的算命大师。”八木丘垣说。
“你哥哥?你们俩是兄弟?”程振奇问。
“是的。”八木丘垣说。
“那他呢?”程振奇指着长井贵男问。
“他是樱子的男朋友。”八木丘垣说。
程振奇听人说起过八木太太一家,知道面前的三个年轻人正是八木正一兄弟和长井贵男。
“三位是一起算呢还是一个一个来?”程振奇说,“三个人一起算,两个日元,一个一个算的话,每人一个日元。”
“我们几个同生死共命运。您就一起算吧。”八木正一说。
“好吧。”程振奇问:“你们想算算什么?”
八木正一说:“我们想求个签,您给算算,我们三个当兵去中国,吉利还是不吉利,能不能升官?”
程振奇伸出手:“两个日元。”
八木正一拿出两个硬币,放在程振奇面前的桌子上。
门帘突然被人掀开,重村贼头贼脑地站在门外,朝里张望。
“你也抽签吗?先在外面等着!”程振奇说。
重村放下了门帘。
程振奇举起签筒,用劲晃动。
一支签掉落下来。签上毫不例外地写着大大的红色“凶”字。
“中国去不得,你们不光升不了官,还会有血腥之灾。”程振奇说。
八木正一紧张道:“血腥之灾……是什么意思?”
程振奇说:“意思就是,活着去,死着回!”
八木丘垣“嘿嘿”一笑,解开衣服,露出身上穿着的千人针。“坂上大师,您没算到我们几个,身上都穿着这种千人针吧?”
“你怀疑我算得不准?”程振奇怒道。
八木正一让八木丘垣安静下来,问:“坂上大师,您认为这个千人针,不能保我们平安?”
程振奇摇着头说:“保不了。”
八木丘垣愤怒地站起。
“你胡说八道!”
“年轻人,不要激动!你知道什么叫做天意吗?”程振奇平静地问。
八木丘垣说:“天意?什么天意?”
程振奇指着红“凶”字的竹签说:“这就是天意。”
八木丘垣瞥了程振奇一眼,神情沮丧地走了出去。
程振奇冲着八木丘垣的背影喊道:“年轻人,天意不可违啊!”
“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这场血腥之灾?”长井贵男问。
程振奇伸出手。
长井贵男摸出两个日元,递给程振奇。
程振奇收下日元,从矮脚算命桌里取出纸笔,写了几个字,把纸折叠起来,递给长井贵男。
“回家以后再看。”程振奇说。
八木正一和长井贵男站起身,拿着纸条走了出去。
“打开看看。”一走出算命棚子,八木正一对长井贵男说。
“现在不能看。”长井贵男说。
八木丘垣走过来,一把抢过长井手中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六个字:
不要离开日本
“骗子!坂上是个骗子!”八木丘垣当街大声叫喊。
一个路人走上前,对八木丘垣说:“坂上大师算得很准的,不要大叫,以免让人耻笑。”
程振奇一本正经坐在算命棚里,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兀自“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一个男声道。
程振奇抬头一看,见是监视自己的宪兵重村,笑道:“那三个年轻人,不知道大祸临头!”
“你什么意思?”
“那三个人当兵去中国,我说他们有去无回……”
“您这是动摇军心!”
“然而,这是天意!”程振奇说。
“不见得吧,坂上大师?”重村说。“我观察到,所有的新兵从你这儿出气,个个垂头丧气!”
“天意如此,我有什么办法?”程振奇说。“我不能因为你是宪兵司令部的人,就对你说假话?”
“你知道我是宪兵司令部的人?”重村疑惑地问。
“难道你不是吗?”程振奇反问。
重村感到有些恐怖,连忙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