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山九海二百余国,经过近百年的动乱、兼并、覆灭之后,余下一百八十九国,像上胡、洼里、扬翅岛等一些势单力薄的小国,或是为自保而投入大国的羽翼之下,或是与邻国争斗而折戟沉沙,或是经过战火洗劫之后再不适合居住,举国迁往别处。总而言之,察燕国土国民绝算不上最凄惨的,在苦难上也算不上孤独,有近三成的世人与他们作伴,尝尽了由同类酿出的苦果,制造的亲人离散、流离失所。然而作为上位者的华夫,觉得只让少数人饱受苦难是万万不够的,他要让世人无一例外的,都尝一尝战争的苦果,无论什么汉美还是什么霍卢,概莫能外。他有足够的实力,至少在他心中是有的。因此,日渐癫狂华夫国,将剑锋指向了形单影只、身形庞大的霍卢国,他不信邪,就是要一口吃下个胖子。于是,蓄谋已久的华夫国君一声令下,悍然发动了对霍卢的入侵战争。
若单论国土面积,或是人口基数,华夫与霍卢绝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然而华夫国经过百余年的经营,已将触手伸向了九山九海任何一个角落,因此,他就像一张巨网,任霍卢这条鱼有多么庞大,也足以将它捕获。况且,他选择的时机十分恰当,正值黑刹夺下了察燕,并快速站稳了脚跟,一来可以给自己提供足够开阔的跳板,二来又有力可借确保万无一失,三来有察燕之苗疆镇守,晾他汉美有通天的本事,也绝不敢趁虚而入。因此,他可以放开手脚同这个“大块头”博弈,即便不能完全吃掉,也让他土崩瓦解,对自己再构不成威胁,到那时,三足鼎立之势一旦崩塌,汉美便可不战而降,还有谁敢与自己争锋呢?
最初,华夫大军在黑刹与诸多小国的环伺助阵之下,在偌大个霍卢国里竟似秋风扫落叶一般,所到之处,望风披靡。霍卢国很快便进入紧急状态,关雎子组建起一支生力军,迎头顶住华夫联合大军,两厢一番激战,皆是损失惨重,又历经几战之后,两边皆是举步维艰,不能上前,因此便进入长久的鏖战、对峙状态,关雎子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不断的调整战术,试图聚力一点,攻溃其防线,然而,几经辗转也未能如愿,便再次陷入彷徨之中。经此一战,华夫与上桑缔结起更加牢固的攻防同盟,而霍卢与察燕,也彻底沦为困难“兄弟”!
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自然很快传进了察燕,白崇一的反应,竟然是如释重负,因为如今他已不再孤单,强如霍卢又如何呢?不照样要在华夫、黑刹联军的猛烈攻势之下节节败退吗?由此可以看出,自己能够顶住了并安然活下来,已经是强劲实力的证明了。不只有白崇一,就连白楸之辈,也或多或少存在着这样的心理。
然而,这个消息传到新党那里,石三却陷入了自相矛盾中,一面是站在道义的高处,他是不希望有战争与杀戮的,然而站在民族生死存亡的眼下,他又如释重负,在没有找到击败黑刹最佳方法的时候,黑刹与华夫将视线从察燕大地和察燕黎民百姓身上转移开,无疑是件大喜事,哪怕他们不能完全击溃两国联军,至少能够拖住些精力,从而减轻他们身上的担子。
石三便苦练遁地之术,在各地之间来回穿梭,向众人传递消息。到了辽州潼关镇,石三找到了驻扎此地的周毋庸,两人见面,自然十分亲热,好一阵寒暄之后,周毋庸道:“此镇北行三十里,有一条大河横贯东西,名曰东流河,潼关镇乃至整个辽州北部、江州南部、氐州全境,自古受其沣泽,然而,近日整条河变成了毒河,鱼虾毒死之外,沿河滩涂之庄稼也尽皆枯萎,眼看今年要颗粒无收,百姓愤慨不已,却又投诉无门,有冤无处诉。我逆流而上,终于查明了其中缘由,乃是两个黑刹忍者在源头处借助水流运送、濯洗箭毒木,将其毒汁浸入河水中,一路冲将下来,才造成这样的结果。前日有大堰湾数村村民集合起来前往县城讨问公道,竟被那两人设计陷害,五百余口性命沉入河底。”
石三惊得瞪大了眼睛,心中似针戳得一般刺疼,内丹中一股炽热的精气一路奔袭而上,很快便遍布全身,霎时,如火烧的一般,眼睛也布满血丝,让人望而生畏。周毋庸见状,说道:“我刚得知这些消息时,也是气愤不已,然而未敢轻动,怕打草惊蛇,派了弟子去与白灵儿沟通,她几乎忍不住要动手,是我硬拦下了。如今黑刹将精力转了部分出去,是否可以动手,我也吃不准,恰巧你来了,给我们下个定论。”
石三合上双目,尽量压制住躁动不安的情绪,随即缓缓睁开眼,眸子才又恢复如初,对周毋庸道:“我正为此事而来,没想到他们竟惨绝人寰到这样的地步。若要动手,须各地一齐上阵,尽力分散黑刹注意力,让其首尾不能相顾。”
周毋庸点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周边三十余县,仅有不到70名三面人和我座下的几名弟子,与黑刹忍者数目相当,而他们除了这些人之外,还召集了些马前卒,数量之庞大,令人瞠目结舌。况且,如今的形式,恰如附骨顽疾,祛病不难,难的是如何在保证骨肉完好的前提下,将病痛剥离。”
石三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最好是暗中推进,以免打草惊蛇。”
周毋庸点头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
石三定定地望着远方,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今日,每一步都十分艰难,如今新党已调转船头,从‘自保’驶向‘卫国卫民’,这种难与往日之难截然不同。往日再怎样难,还是能够咬牙挺住的,这种难,胜过从身上剜骨抽髓,是忍不住的。因此要时时留意、处处小心,否则一招不慎,便是数以百计、千计、万计的生灵。”
周毋庸点点头道:“说的正是!”又忽然抬起头来问道:“白元那边?”
石三道:“从如今的形势来看,白元的角色已在潜移默化之间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但其实力尚存,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未改。以我之见,对待白元,当持‘不盼’‘不等’‘不求’‘不吝’‘不许’的态度,换言之,就是要彼此之间相互扶持,却又独立自主,对他们不能攀比,不能期待,只管依着自己的原则和理想,做该做的事。”
周毋庸道:“单凭我们自己,未必能胜得了黑刹。”
石三道:“那便用时间来换空间,还是那句话,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我们背靠整个察燕,身后站着的是亿万同胞,何愁胡虏不破、山河不复?”
周毋庸由衷地赞叹道:“你的见地之深,令人五体投地,不得不佩服,三言两语便将困扰我的许久的疙瘩解开了。”
石三道:“我的见地,是受诸君启发,汇集了百家之长才形成的,绝非闭门造车、一人之功劳。”两人又论了些长短,石三便告辞,向氐州大堰湾遁去。一路上,遇见许多流离失所的饥民,将随身所带的财物施尽之后,便给他们指了潼关镇方向,去寻一个叫周毋庸的,能与之庇护之所。再度只身向前,行到一个叫坝头村的地方。村中家家户户尽挂着白幡,街巷中见不到一个人影。石三心头一紧,回想起周毋庸所说的,便知道了他们的遭遇,信步来到一处院落,由篱笆缝隙望进去,只见一个少年跪在地上,望着摆在堂屋里的席卷,怔怔地发呆。石三推门而入,来到少年身后。少年察觉,猛地转头起身,满眼惊恐地看着石三,问道:“你是什么人?来我家里做什么?”
石三看了一眼破旧的席卷,便猜出了他的遭遇,心中泛起一阵波澜,面上却尽量保持神色平静,问道:“家里只剩下你一个了吗?”那少年从石三的口气中听出了悲悯之情,便放下了些戒备,答道:“何止是我家,整个村子也只剩下些妇孺了。”
石三向怀中摸了摸,才想起来,随身带着的些法币、金银都送给了沿途遇到的灾民,身上已拿不出像样的物件了,便有些歉疚,对眼前的少年道:“席卷中是你的父亲吧?”少年点点头,想起往日的情景来,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颗颗沉重,砸在地上,沁入泥土中。石三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抬起头来,看了看石三,又低下头,怯生生地道:“水生!”
石三道:“你愿意跟我修行吗?”
水生再度抬起头来看着石三,半晌之后,站起身来,道:“你是修行之人,能教我报仇的手段吗?”
石三转身望向屋外,近处的篱墙,远处游荡觅食的野犬,再远处淡墨色的连绵青山,缓缓地道:“若是你胸中装着仇恨,就无法看到远处的景致了。”
水生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石三看着水生,眼中无限慈爱,问道:“杀两个人是很容易的。只是,杀了他们之后,你又靠什么活下去呢?万一,他们在你报仇之前意外暴毙,你又该怎样活下去呢?”
水生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支支吾吾地道:“那两个人杀了满村乡亲父老,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石三道:“你对黑刹的认知只在杀戮,只在仇恨,待完全了解了之后,再做决定吧!无论到什么时候,杀身是不难的,难在收其心、在移其志。黑刹之恶,已失掉人寰而不自知,你我能做的,唯在扶正、笃新。”
水生看着石三,问道:“他们犯下了滔天大罪,难道就这般轻巧巧的饶过了吗?”
石三道:“杀掉一个两个能解你的愤懑,整个察燕国须杀掉千万个仍不能解灭国之恨。以屠戮千万而寻私仇,与他们又有何区别呢?”
水生有些不解地道:“他能杀伐无忌,凭什么我们就要以德报怨?”
石三知道他心中的愤恨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的,便指着门外说道:“你看外面的光景,分别为近、中、远三目,每一目都有其独到的光景。往近处看,乃是这方寸之地,有你的童年、你的安稳、你的退路,有让你舒适的一切;再往前,是你能够企及或是早已企及的空间。那山,曾到过吗?那便是你此生的终点。等站在山顶上时,以前所经历过的一切,就都不那么重要了,包括仇恨、不安、欣喜、成就、无为,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那么轻描淡写。”
水生茫然问道:“那山之外呢?是什么景象?”
石三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后生,摇了摇头说道:“再远处,需要你自己去体会,我也未曾到过。”
水生看了看身前的席卷,道:“今日该当出殡,待我葬了父亲,再来寻你。”
石三道:“既然应下了,便是你的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此后,便将你视作己出,自当与你合力葬了生父,再计较其他。”于是,二人将水生父亲卷在凉席中一把火烧了,再收起骨灰来,葬于南山岗上。水生跪在坟前,抽泣道:“从此后,我便认定了师父,刻苦修行,有朝一日为父亲报仇。”忽然想到石三所说的,便又改口道:“我便同师父一起,将他们赶跑了,守护大堰湾的安定祥和。”二人安定好了,又继续向前,在一片泥泞中,寻出一所茅屋。石三心中一阵深深地歉疚之情。白灵儿在白元时是何等的风光,如今偏要投奔了自己,来受这等清苦。
那茅屋中探出一个浅蓝色的倩影,看见来人,忽地呆愣在原地,口中喃喃道:“石三?”随即,粲然一笑,便放下了身上所有的担子,不由地向前迈了一步,迎接心上人的到来。石三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强装出一份淡然来,对着白灵儿笑了笑道:“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