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大堰湾坝头村,是东流河与鸭知河交叉口冲击河滩形成的沙坝村庄。此地土质丰沃,有丈高的苇荡。村民靠水吃水,多造船织网,以捕鱼为生。往日里,坝头村,乃至整个大堰湾都是一副恬静淡然的景象,任察燕大地朝代更迭,战乱不断,这里也宛若世外桃源一般,河水依旧清澈,时有微风,吹得碧波荡漾。这种环境下造就的百姓,自然是不急不躁、热情而自足,村邻之间阡陌交通、往来不断。直到,来了四个黑衣人,两两一拨分别占据了东流河与鸭知河的上游,将污浊不堪的秽物倾入河中,玷污了河水,荼害了沿河百姓,也将这份如诗如画的恬静彻底搅乱了。
一个唤做水生的后生,陪着父亲荡舟水上,只见河面上漂浮着许多翻着白肚皮的鱼,发出一阵阵恶臭,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来,向父亲抱怨道:“这些杀千刀的,不知向河里投了什么毒,将这些鱼苗也尽毒翻了,叫我们怎样过活?”水生的父亲也叹口气道:“沙窝村有一个前朝杂役,是个有修为的,到今年已活了一百二十岁,他说从未见过这等景象。是什么心肠才会做出这种绝户事?”水生俯身捞起一条臭鱼来,看了看,道:“这鱼完全没法吃,前几日阿汪家鱼鹰吃了一条,不过一时半刻就口吐白沫死了。据说沿河这些村子已吃死了好几个人。”父亲也愤恨不已,将那死鱼接过来,砸向河面,水花溅在脸上,也带着阵阵恶臭。
水生道:“村子里都说要聚集起来,去找他们理论。这黑刹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敢做这样的事!?”父亲道:“走,我们也跟去,壮壮声势。”水生道:“据说只有两个人,去的人多了反而显得我们无礼了。”
父亲道:“他们乃是有修为的,岂能与寻常百姓同等看待?况且,他们本就是侵犯者不是察燕人,没什么情面可讲。”
水生不明白什么叫做“侵犯者”。以他的年纪,只知道父母向官家交出鱼税,便能保一年的安然无虞,前些日子又听他们说什么白元被打到了,从今后无需再交鱼税,说话间脸上浮现出愉悦的神情。然而这些时日来,一条条消息传进村子,传进父母的耳中,又在茶余饭后,尽数传入他们耳中,只见父母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直到这河中的鱼虾慢慢翻上水面,才彻底失去耐性,相互之间串联了,相约着撑起小船,溯流而上,去找那两个黑衣人理论。
这日一大早,东流河道被密布的小舟充满。每条船上站着三两个人,总共聚起了五百余人,一起摇起桨橹,浩浩荡荡地向县城游去。水生从未见过这等阵势,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对父亲道:“我们这样去,会不会惹得他们不高兴,再打起来。”
父亲道:“应该不会。他们再凶也未必凶得过官家,据说那些种庄稼的,遇上灾年收成不好时便交不上税赋,官家逼下来,常有死伤。这些什么黑刹忍者,并不见上门收税,或许是有什么误会,说开了,也就好了。”
水生道:“这般说来,他们也未必是坏人。”随后又喃喃道:“不是坏人就好!”
说话间,船桨翻滚,推着小船一路逆流而上,远远地看见一座建了大半的高宅。众人浆叶慢慢荡着,停下来,听着村长招呼,道:“我们虽然人多,却也不能冒失,要先礼后兵,待谈不拢时,再一起上前理论。”看了看,便随口叫着身边的水生父亲道:“水生爹,你跟我一起去,我们两个探探他的口风,若是谈不拢,我拖住他们,你回来叫人。”水生父亲点点头道:“好,我陪你去。
父亲将船桨交到水生手中,嘱咐道:“你撑着船,在这里等我。”说完,便随着村长跃上岸边,往那高宅旁的大帐中走去。
二人站在帐外,高声问道:“有人在吗?”俄而,一个黑衣人挑帘而出,一面打量着二人,一面问道:“你们是谁,来做什么?”
村长上前,笑了笑说道:“想要问一句,你们是否向着河水中投放了什么东西,竟将鱼虾尽数毒死了?我等贱民祖辈以捕鱼为生,若是再这样下去,就没有活路了。”
那黑衣人皱了皱眉头,道:“不曾投放什么东西,快快回去,不要在此地逗留。”
村长顿了顿,又笑得更真切些,问道:“果真不曾投放毒粉吗?”
黑衣人有些不耐烦了,道:“不曾投放,快走快走,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二人无奈,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走了。虽是走了,却还是不甘心,商量道:“你陪我到河边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二人并肩来到水边,只见许多人正在忙碌着,从上游山林里飘下许多巨型的圆木来。有更多人站在河边,待圆木漂来,便用铁钩合力钩过来,拴上绳索,在岸边剥了皮,洗濯干净后,再拖上岸,向那在建的高宅拖拽去。那圆木在剥皮的瞬间,流淌出许多白色的汁液来,霎时便将原本清澈的河水染成了乳白色。
二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箭毒木!”
原来,罪魁祸首是此地独有的一种高大树木,名唤箭毒木。因其汁液有剧毒,寻常百姓不敢近前,只有官家或是修行之人为炮制药粉、毒丸才会采伐,因此这些树木得以长久存活,长得愈发高大。黑刹忍者来了后,将原本低矮的县衙舍弃不用,到山中寻找高木修建新的府邸,一眼便看中了这些粗壮且质地坚硬的大树,便雇了许多壮丁,从山上砍了大树,沿河流漂下来,在这依山傍水之地,修建起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来。当地人都知道这树汁的厉害,起初并不敢接这活计。然而,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钱财给的多了,便有人敢以身犯险,甘为黑刹忍者鞍前马后,乃至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更有人将这箭毒木原委向黑刹忍者讲清了,并建议道:“须将皮剥开,用河水洗净白汁后再用火烤方能使用。”黑刹忍者自然十分高兴,全盘采用了他的进言,只需付了钱,别的事不必多虑,这些勤劳善良的察燕人便会替他们安排妥当。
村长气愤不已,上前捉过一个正在剥皮的劳力来问道:“你们这样做,不怕遭了天谴吗?”那人全然不理,笑着道:“你们是大堰湾的渔民吧?听我一句劝,还是不要再去捕鱼了,每日起早贪黑不知能有多少收获,来这里跟着黑刹忍者做活吧,保准你干一天抵上过去干一年。”
村长气不过,抬手要打,被水生父亲上前拉住了,道:“与他无关,全是那两个黑刹人的错。我们再去找他理论。”村长将那人推在一边,转身向大帐走去,站在门口叫道:“你两个给我出来!”连叫了两声,那忍者才不耐烦地从帐中走出来,问道:“怎么又来?又是为地什么事?”
村长激愤,口不能言。水生父亲上前一步,抢着道:“我二人在河边看飘着许多箭毒木,可是你们采伐的吗?”
那忍者点点头,道:“正是!在建县衙,须用这高大的圆木。怎么?你们也要来做活吗?”
水生父亲愤恨不已,吻道:“你可知道这箭毒木的白汁是有剧毒的吗?”
忍者道:“倒是听他们提起过!”
水生父亲虽是有些耐性,却也慢慢升腾起怒火来,语调不自觉地抬高了些,道:“既是知道,又为何叫他们从河里漂下来,甚至还要在河里剥皮濯洗?”
那忍者道:“他们说,若是不濯洗,搭在梁上,日后那汁液滴下来或是飘荡在屋内,也是要毒翻人的。”
村长跳将起来,道:“你只顾着自家安危,却不管我们死活?你知道这汁液漂在水中,毒死了多少鱼虾?叫我们百姓还怎么活?”
那忍者笑了笑,说道:“原来是为这个?”说着,便从怀中掏出许多金银来,抵在二人面前,道:“这些够吗?”
村长早已出离了愤怒,抬手将那些金银打翻在地,骂道:“你们两个未免太嚣张了!做了这等事,没有半点羞愧,竟还要用钱财打发我们?”说着,向水生父亲递了个眼色,继续说道:“今日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否则,你这县衙也休想建成。”水生父亲转身向岸边跑去。此时,原本在船上的村民等不及,纷纷上了岸,或坐或站,等着村长回来。见父亲急匆匆地跑来,水生招呼一声,赶紧迎上前去,问道:“怎样?”村民闻声,也呼啦啦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追问。水生父亲道:“是箭毒木,他们在河里清洗箭毒木,村长正与那两个外乡人理论,说不通,我们快快过去!”众人听说是箭毒木,先是惊恐,随即愤慨不已,呼喝着,跟水生父亲向那大帐跑去。
愤怒至极的村民沿坡而上,远远看见那两个黑刹忍者抬起手来,在村长头上奋力一拍,未待他招架,便拍得七窍喷血,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水生看得真切,长到今日,从未见过这等阵势,莫说是他,便是父亲,也从没见过杀人的景象。众人被吓得停下了脚步,瞪着不远处那两个黑衣人。此时,行凶者正转头看向众人,眼神深邃空洞,似是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将他们的魂魄拉扯着,脱离身体。
众人一时呆愣在原地,尤其是水生,只一眼,便将那景象烙印在脑中,一遍遍地重复,让他不能自持。父亲率先缓过神来,大喝一声:“杀人了!”便冲上前去,有些胆大的村民也随即跟上,向村长的尸首及两个黑刹忍者奔去。
隔了很远,众人便止住步子,质问黑刹忍者道:“有话好说,为何要行凶?当杀人偿命!”水生父亲叫上身边两人,趁他们不备,将村长尸体拖了过来,见其血肉模糊,脑浆迸裂,触目惊心,不自觉地语调有些战栗。反倒是行凶者,一脸淡漠,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水生父亲鼓足了勇气,喊道:“杀人偿命!”身后的村民也纷纷跟着喊道:“杀人偿命!”说着,便壮起胆来,向前推了推,有些情绪激动者,甚至将手臂举过头顶,好像要向上苍讨个公道。
行凶者俯身将村长打落在地上的金银捡起来,抛向众人,道:“拿了这些钱,将他好生葬了吧!”村民见状,更是愤慨不已,竟一时情急失控,向两个黑刹忍者冲去。二人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头,嘴里嘟囔一句:“不识好歹!”口中念着咒诀,慢慢向众人逼近。不知怎的,那些村民忽觉得头脑一紧,身上便似鬼魂附体,寒毛倒立起来。紧接着,一幕幕他们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在眼前上演。不多时,便觉得头颅几欲炸裂开,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待水生再睁开眼睛时,只见几十个黑衣人,将村民一个个拖起来,扔到船上,又将船底凿出个孔洞,解开锚绳,猛地推一把,让小船沿河水向下游流去。水生吓得魂不附体,这分明是要置他们于死地。几百条性命,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呢?想要逃跑,却又害怕被他们发现,死得更快更惨,村长的死状再一次浮在眼前。于是,便挺直了身子,不敢动弹,直到最后,两个黑衣人才找到遗落在远处的水生,抬起来,随手丢到一艘小船上,推一把,让他自生自灭,便转身回去了。
听得脚步渐远,水生赶忙从已被水灌了一半的船舱中爬起身来,憋一口气,纵身跳入水中,从还未沉没的小船里找到父亲,费尽全部气力才拖上了岸,又要转身去救村民,才发现所有小船都一艘艘沉入水中,只有十数人从水中扑腾着身子,挣扎着往岸边上游。这期间有几人忘了水中还有箭毒木的剧毒,不小心喝了几口,渐渐体力不支,脸色惨白,从口中吐出白沫来,被湍急的水流冲得不见了踪影。水生赶忙上前,伸出手将几人拖上岸去,回身去看父亲,却见他胸腹并没有起伏,赶忙探一探鼻息,惊得跌坐在地上,脑中一阵恍惚,不知该如何是好——方才还好好的父亲,竟然,竟然浑身冰冷,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