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蛋一·浑天三宝
三月杏花汛,汴河两岸垂柳蘸着金粉似的日光,在暖风中勾画涟漪。
朱雀门外御街的青石板被洒水车润得发亮,映着天青色的酒旗与茜红纱灯,绚烂无比。
胡商骆驼队驮着南海珍珠慢悠悠晃过州桥,波斯猫蹲在琉璃瓦檐下,碧绿眼珠追着卖鹌鹑馉饳儿的小贩滴溜溜转,很是惬意。
醉香楼临水而立,三重飞檐下悬着二十八盏走马灯。
戌时未至,二楼临窗的席面已被宾客们占满。
跑堂的托着酒壶穿梭如蝶,松江鲈鱼脍的鲜香混着西域葡萄酒的醇厚,熏得檐角铜铃都醉醺醺打晃。
“听说了吗?醉香楼今日又来三个俊俏男子,听说同台演出,三人成一组合,名叫浑天三宝。”看台的娘子已经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地瞧着三楼戏台。
“汴京城可没俊秀男儿了,若是真如你所说,我可得看住了,别再被那鬼刹夺了去。”同行的娘子巡了眼周围的歪瓜裂枣,对醉香楼今日新出的男团兴致勃勃。
“哪个土老帽取的鬼名?老娘不干了。”三楼的方宁对镜而坐,铜镜中映出一张装扮好的俊秀书生脸蛋,唇上还点着淡淡的朱砂色,此刻笼着一层比鬼还重的怨气。
一旁的沈昱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脸上的脂粉让他本就白皙的脸上更添一丝阴柔,玄色锦袍的衣摆扫过扔到地上的脂粉盒,带起一阵香风,扶额道:“皇上命我们调查城里男子失踪一案,我们大可去问询大理寺,派人在汴京与京郊里里外外搜查一遍,何至于此啊?”
邵夫子习惯性地摸了两把自己的胡须,发现须尾因要登台被剪后,也是不忿,拍桌道:“要说登台演出这主意不还是咱们方大掌门出的吗?你们爱演不演,老夫一把年纪了还要配合你们演戏,造孽啊!”
方宁瞬间没了气焰,颓败得缩起脖子,哄道:“好师叔,莫恼莫恼。我也是趁夜搜遍了汴京里里外外,就是找不到那掳走男子的女夜叉,才出此下策的。大理寺之前审理此案的同僚与我说,那夜叉最爱美男,且一来便会掳走三个,再放回之前掳走的三个,我这不也主动献身了吗。”
沈昱听着门前老鸨前来招呼即将上台的声音,最后挣扎着问:“你确定那些放回的男子,就没有一个说出女夜叉的所在地?”
方宁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我追问吧,他们干脆一哭二闹三上吊起来。我一日内问哭了十几个男人,实在于心不忍。”
沈昱讪笑两声,无语道:“那你就能忍心让我与你年迈的师叔登台卖弄?”
方宁一把将沈昱推进戏台幕后,全无耐心道:“废什么话,有本事你去找陛下顶了你的位置。他也挺俊,奈何咱们投胎没投好,选了给别人当牛做马的赛道,就得认命。”
语罢,只听一楼大堂内老鸨一声尖锐的“时辰到”,三层戏台的帷幕轰然坠地。
“叮——!”龟兹乐师猛拨箜篌弦,方宁破锣般的嗓子劈开喧闹,“天市垣里星斗移啊——”尾音如脱缰野马蹿上房梁,惊得檐角铜铃“叮当“乱颤,将身旁正待演出的沈昱与邵夫子吓个半死。
“也没人与老夫说起过,方大掌门的曲喉如此出彩啊。这音调,七拐八拐,和谐得就像那个塞北粗汉做上了针织女工。”邵夫子很不给方宁面子得当众捂起了耳朵。
沈昱从没听方宁唱过歌,自小没撞见过方宁的弱点,如今瞧来,确实人无完人。
堂下的老鸨见原本还因方宁三人容色秀美而躁动的宾客瞬间静若鹌鹑,直跺脚,“哎哟我的活祖宗!这让我以后的生意怎么做啊。”
话音未落,该到了沈昱起舞的部分,只见他同手同脚挪到台前,左手执扇,东南西北各指一通,边跳边唱道:“太、太微垣中谏言多——”
“师兄跳大梁呢?走错戏台了吧。”一旁休整的方宁颇有自信得看着恨不能将脸埋在袖里的邵夫子道,“师叔,你且说说,我与师兄谁更胜一筹?”
沈昱陡然破音,镶金玉带钩“啪”地崩开,展成三丈白帛,把端着西域葡萄酒的龟公裹成蚕蛹。
酒液泼了满台,邵夫子踩着酒渍滑步救场,老腰扭到第三圈便听“咔嚓”一声。瞬时,邵夫子僵成歪脖子松,波斯裤“嘶啦“裂开条缝,“诶哟,我的老腰哦。”
台下巡盐御史夫人笑得金步摇乱颤,“这三人今日演的可是台喜剧?”
一旁的老鸨急得额角冒汗,将一旁的邵夫子拖至幕后,顺着满堂哄笑,速速关了帷幕。
方宁此时满心的懊恼,想她一世英名,为了大宋百姓平定叛臣,铲除邪党,好事还未来得及扬千里,今日的丑闻已要传遍大江南北了。
“造孽啊,我的姑奶奶,爷祖宗。你们来前,可是口口声声和我说自己琴棋书画无一不会的,若不是我失了心疯,瞧你们都长得不俗,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笑话来。”老鸨又气又急,却不敢发作,只因方宁三人的脸要比她还阴沉。
“走吧走吧。”老鸨赶着人离开,却没想一阵迷香从狭小的门缝传来,霎时晕了过去。
方宁与沈昱、邵夫子顿时警惕起来,心照不宣的随着老鸨,卧倒在狭小的备妆间里。
三人再睁眼时,已躺在虎皮石榻上,二十八盏琉璃灯映得几个女匪铠甲寒光凛凛。
女匪个个身形魁梧,皮肤黝黑如炭,胸前的护心镜被磨得锃亮。
方宁特意微微转动脑袋,对着护心镜照了照自己狼狈的身影,暗叹还行,没太丑。
这时,带着玄铁面具首领巡视屋内一圈,目光定格在沈昱身上,三步两步上用剑尖挑起他的下巴,坏笑道:“这小脸白得跟宣纸似的,莫不是话本里吃软饭的穷书生?长得好看,就是那舞跳得一言难尽,你跟了我,以后少跳那些舞,煞风景。”
说罢,她在沈昱身上上下齐手了一番,直到摸到沈昱精壮的腹肌时,眼底瞬间放出寒芒。
另一旁,二当家揪住邵夫子银须把玩道:“老头儿这把年纪,虽然模样不错,但怕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绿衫女匪突然挤开人群,“二姐不要就归我!上月抢的酸秀才只会背《孝经》,哪比得上这老夫子,说不定老当益壮嘛!看着仙风道骨,一定不同凡响。”
“谁说我不要的,我先试试再说。”二姐护犊子似的抱住邵夫子。“聒噪!”看上沈昱的首领一脚踏上石案,目光扫到方宁,努努嘴道:“这瘦子看起来很菜,归你,你先试试好不好用。”
方宁后槽牙咬的咯咯作响,目光落在女匪军衣时,配着笑脸好奇道:“各位女侠,我看你们的武器是南疆军营的,我听闻南疆有一支女子军,平贼寇后悉数失踪。可是诸位?”
女匪首领拉着沈昱的腰带一顿,打量起方宁,道:“你倒是知道不少。”
方宁笑呵呵道:“你们本该是驻守边关的将士,为何来到汴京?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女二当家扒开了邵夫子的上衣,如狼似虎地摸了起来,冷哼道:“我们一心为朝廷杀敌叛乱,陛下呢?看我们是女子,派了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接替了我姐姐的职位,还过河拆桥的将我们逐出了领地。我们一路回到汴京要告御状,结果被蒋太师那伙人搞得进京是谋反,不进京是失职。姑奶奶我也是想明白了,有今朝没明日的日子过够了,不如找个小白脸快活快活。”
邵夫子眼见二当家的手就要摸到自己关键部位,马上用腹语与方宁道:“你再不出手,就别怪我自作主张了!老夫手下绝无活口!”
得嘞。
方宁瞥了眼被调戏的满脸通红的师兄,憋着笑出招。
隐星镖化作三垣阵图,将一众女匪全部困于其中。
方宁潇洒的挣脱束缚,扯掉发带,回归女儿模样,“别挣扎了,随我进京面圣,道清原委。想必陛下会念在你们往日功勋,从轻发落。”
那首领指着帅色可餐的沈昱,不甘道:“我们没错!我们只是犯了每个女人都会犯的错!你我同是女子,就这般的容貌身段,你能忍住不下手?”
方宁噗嗤一笑,假装色迷迷的在沈昱身上打量了几下,“真想下手,也用不着和你们一样去抢啊,是吧,师兄?”
沈昱顿觉贞洁不保,穿上衣服,飞一般跑出屋子。
次日,汴京城第一缕日光再照青石砖时,方宁等人已在城门前目送那群女山匪回边塞。
“听说陛下免除了她们的罪过,调查了一番,发现她们并未对那些男子做什么,但那些男子大多把持不住,自个儿认了载,所以他们回到家中,也不肯报官,原是自己乐意的啊,怪不得旁人。”
沈昱今日穿了个立领衣袍,裹的严严实实,似是对昨日之事有了阴影,也只敢站在方宁身后说道。
方宁含笑,瞧着那些女将士洋洋洒洒地奔放模样,开怀道:“她们身上自有让人心甘情愿臣服的魅力,只是可惜来了汴京那么久,竟没吃上师兄这样的细糠。对了,师叔呢?”
沈昱打了个寒战,瞧着城门下躲得最远的邵夫子,揶揄道:“谁说没有,我听说那二当家,面见完陛下,就趁夜闯进了师叔的闺房。听闻师叔起床时,那尖叫声高过晨鸣的鸡,若不是衣衫尚在,我还真以为守了四载的清白,一朝栽呢。”
“走吧走吧,若是她们再杀个回马枪,我怕浑天三宝里,得有二宝少了男人最宝贵的东西。”
方宁一步登马,迎风回城。沈昱好奇道:“你说的是何物?”
“贞洁呗。这可是男人最好的嫁妆哟。怎么,只能你们男的这样要求女人?”方宁的笑声随风飘散。
沈昱脸色一僵,下意识夹紧了马腹,而远处的邵夫子早已策马狂奔,仿佛身后真有女匪追来一般。
彩蛋二·返老还童
方宁蹲在灶台前,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黑色液体,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师叔。”她转过头,看向正在院子里摆弄药材的邵夫子,“你确定这玩意儿能吃?”
邵夫子头也不抬,手里捏着一株紫色的草药在阳光下细细端详,“当然能吃,这可是我花了三个月才研究出来的安神汤,专门治沈昱那个失眠的毛病。”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两人冲出去时,只见沈昱正以倒栽葱的姿势插在稻草堆里,手里还攥着半碗漆黑的药汁。
“你也太心急了些!这药得用文火慢煨三日,否则......”邵夫子急得直拍大腿,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否则如何?”方宁一把将人从草堆里拔出来,见沈昱额角沾着稻草屑,心下总有隐隐不安的预感。
很快,在方宁怀里的沈昱忽然睁开眼,平日端肃的面容此刻泛着可疑的红晕,忽然冲她咧嘴一笑,“师姐,要抱抱!”
邵夫子低头不敢再看方宁的脸色,“如,如你所见。智力与三岁孩童无异。”
接下来的光阴,在旁人眼里不过弹指间,对方宁而言却像熬过了五个甲子。
白日里,方宁带着沈昱从城东糖画摊追到西郊风筝坡,夜里又化身贤母,拍着沈昱的肩哄睡。
当第五日晨光刺破窗纸时,方宁顶着眼下两团青影,衣襟上左沾泥巴右挂糖丝,活脱脱成了行走的育儿灾难现场。
“辛苦你了。”邵夫子顶着满头的草药,从药炉出来时,被方宁隐星镖的前后追击,只好如实道:“他此番是因为郁结于胸,心里沉积了太多,潜意识里认定当个三岁孩童轻松自在。这是心病,需心药医。说白些,等他发泄完心中的郁气,自然也就好了。”
方宁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师叔的意思是,沈昱和我只能活一个呗。这哥熬到寅时,睁着一双溜圆的眼珠子,要和我桃园三结义,我昨天实在是忍不了,一巴掌将他拍晕,才睡了个好觉。他心中郁气难舒,那我的身体呢?谁来管管?”
“看来,沈昱这几日告假,原是躲在这儿打懒了。”声音从邵夫子的庭院前传来,清亮嗓音裹着三分戏谑,活像逮住幼弟偷糖的顽劣长兄。
“陛下。”方宁急匆匆出门迎接,刚要跪下,皇帝抬手扶起。“我微服私访,不必跪。本是想去沈昱府邸瞧瞧他为何接连告假,结果,府中下人告知是在邵夫子的草屋里治病,我原以为病急,没曾想竟是心病。”
皇帝拎着食盒推开篱笆门时,正撞见当朝第一谋士蹲在鸡窝前学公鸡打鸣。
接着,明黄衣角刚扫过门槛,就被沈昱扑过来抱住大腿,“黄衣服哥哥,你让他们别给我派活了!你说你老大不小了,有活不能自己干,难为我们年轻人干什么。”
皇帝端着茶盏的手抖了抖,看着赖在自己膝头数龙纹的青年,又瞥向屋檐下嗑瓜子的两人。
方宁拇指微微翘起,藏在袖中狠狠竖了个大拇指,瓜子壳精准落入三丈外的竹篓,讪笑道:“恕罪恕罪。”
邵夫子殷勤地递上瓜子盘,“陛下尝尝,新研制的五香瓜子,保证吃完神清气爽。哎哎别喂沈昱!他昨儿吃完在房顶唱了半宿《十八摸》!”
皇帝来得匆忙,去得更急。
只因沈昱抓着皇帝衣角,就哭哭戚戚,一边哭诉自己压力多大,一边拽着他的衣角抹鼻涕。
方宁等皇上离开,踹开药房门时,邵夫子正举着一株草药对光观察,狠声道:“我给你最后三日,再这样得上狠药。”
“我有什么办法?你可知沈昱这些年还有什么心病?”邵夫子手一摊,全没注意。
方宁凶光毕露的眼里三分狡诈,七分谈笑风生。“你不说我都忘了,汴京城里还有我师兄的旧相识。”
方宁挥手写了封书信,放出信鸽,直往城南的柳府飞去。邵夫子望着信鸽离去的方向,瞬间了然,“你居然请了他那位嫁作人妇的白月光?够狠!若等沈昱恢复神志,恐要怪我们。”
方宁透过窗户纸,看向窗外抓鸡的沈昱,目光幽幽,“师兄若这么小气,是不会让人横刀夺爱,自己还送了半幅身家,给柳氏做陪嫁的。他有气度,是个好男人。”
信鸽未归。
随着一轮圆月不情不愿的挂上树梢时,邵夫子的小草屋内,重新热闹起来。
当沈昱看到柳家小女儿攥着糖葫芦扑进他怀里喊“叔叔抱“时,整个人突然像被点了穴,手里把玩的隐星镖悉数落地。
“她是柳氏的小女儿。我看眉眼就知道了,呜呜。她夫君会做松鼠鳜鱼,当年我说要等天下太平再成家,其实是因为不会做饭,我想学学再娶妻,谁知,一直耽误到现在。”沈昱抽抽搭搭揪着方宁的袖子。
方宁面无表情往他嘴里塞了块桂花糕,再为沈昱抹了把鼻涕,“很有志向。”
竹帘轻响处转出个雪青襦裙的女子,温婉眉目在看到沈昱那刻突然凌厉如刀,“你也真好意思说,老娘追你三年,你羞羞答答和小媳妇样,现在老娘嫁人了,成你白月光了,你死一边去。”
沈昱的嚎哭戛然而止,手指颤巍巍指着女子腰间绣着松果的围裙,“呜呜,你凶我。你追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方宁,她凶我。”话音未落,沈昱竟因哭过了气,直挺挺往后倒去,后脑勺精准磕进邵夫子晒草药的笸箩,两根党参正正插进他因震惊张大的嘴里。
邵夫子也是惊圆了眼,低声问向方宁,“老夫以为,沈昱喜欢的女子定当温婉如春风。”
“师叔错了。沈昱闷骚得很,他喜欢的,就是这般泼辣的。”方宁淡定地揪出沈昱咬住的药材,见他睡意酣畅,似是卸了全身的胆子,便送走江南柳氏。
是夜,邵夫子蹲在房梁上啧啧称奇,“沈昱可是让老夫长眼了,哭得比我家药碾子声都响,这得憋了多少年。”话音未落,底下传来方宁的怒喝,“沈昱呢?人呢?”
“算时辰也该清醒了,莫不是打击太大,找地方自刎去了。”邵夫子跌下墙头,随着方宁一同去寻。直到拐进草屋最外的墙垣,二人见沈昱沉默地望着墙头炸毛的野猫。
接着,他轻巧翻上墙头,将小猫崽塞回母猫怀里,带着笑意,道:“在你心里,师兄就这么想不开?”
方宁担忧的神色瞬间消散,淡笑道:“你在我们这里,永远都是脆弱少年。”
沈昱望着漫天星光轻笑出声,“愿年年如今日,岁月静好啊。”
说完,他忽觉掌心被塞进块温热的物件,低头看去,是方宁扔来的半块桂花糕,糖渍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