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的过了十来日,小囡连同她的小窝,成为絮儿背上厚重的外壳。早出晚归的女子,像个不知疲倦且固执的蜗牛,一点、一点挪动在开荒地和村子之间。
地势较高的泉眼附近,遍布岩石和交错的树根,越是向下低洼处,聚积的土层越厚,同样混杂的东西也多。
地面上的东西最好清理,即便是手脚慢些,三四天也能清理个九成。动土之后,溪水相隔的只有土地和人,那骂娘骂天的声音混在一块儿,真不愧是同一个村子生活的人呐。
半阴天的初春,稍微起一阵风,就能让后背出汗的人们感觉到凉意。
絮儿双手捶腰,抬头看着灰暗的天。看着依旧不像能下雨的样子,小姑娘老气横秋叹着气,难道今年得挑水种地了么?
一颗硬土块砸在脚边,絮儿单腿蹦到一边,眼神犀利看向对岸。
孟长义没心没肺对她大声喊道:
“愁他爷爷的,坐下歇会。”
絮儿仰头活动两圈,跨过小溪与他同坐。
“我大概就是个操心的命。”
孟长义曲起食指敲了下絮儿的头顶,不出意外遭到一双白眼。
“欸,你说今年万一大旱,松县百姓是不是都得逃命去?”
絮儿霎时懂了他的意思,但掀起的眼皮如同没撑住的窗子,垂下的一排睫毛仿佛栅栏似的,半遮住瞳仁中的复杂情绪。
“只能作为退路之一吧,真到那个地步,恐怕村里活不下多少人。
没粮食还能在荒野啃树、吃草,没有水,怕是只能喝血了吧。”
尚且年少的女子,说起人间悲惨,平静又沧桑。
孟长义收回慵懒地模样,顺着她的话想到更多。
“粮食欠收厉害的话,弱者被欺凌是必然,甚至可能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盘龙寨。”
絮儿接话道:
“真到那时,恐怕就不是你带人趁乱离开,而是继续除恶护民。”
被身旁之人猜透,孟长义只是笑了笑。
“扯远了。你管老天是旱是涝呢?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临到跟前自有办法。
只要你跟紧了孟大哥,我还能撒手不管你啊?”
絮儿改成双手托腮,翘了翘嘴道:
“从你我相识起,我就从来不是一个人。”
话音戛然而止,俩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惊愕。
“孩子呢?”
异口同声的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地上起身,絮儿原地打转,孟长义四下张望,一眼看到头的地界,不见了小囡的窝。
“絮儿你……哎?!去哪啊?”
孟长义一边追一边问,絮儿不顾张嘴灌进来的风,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我把小囡放在村口了!”
已经过去小半日,絮儿一颗心怦怦乱跳。
难怪总觉得哪里怪,原来是没给孩子换过尿布。絮儿疯跑,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我先回去。”
那个腿长的终究是她撵不上的兵啊,等絮儿气喘吁吁跑回村口,孟长义正抱着孩子转圈逗呢。
“孟、呼~她……?”
胸口仿佛有什么要破体而出一样,絮儿难受得弯腰,喘息两下还是没能缓解,继而想要蹲下。
一条腿横在身前,絮儿收不住力道,直接趴在上边喘粗气。
头顶男人的声音里带着无奈和嫌弃:
“说你几次了还不长记性?不能直接蹲下,起来走一走。”
絮儿颤抖的手摆了摆,得缓缓,要了命了!
小囡瞪着好奇的一双眼吐泡泡。孟长义皱眉打开小囡的包被,不想手腕被絮儿捏着不让动。
“你做甚?”
孟长义轻轻甩开她,自顾说道:
“喘你的气去吧,她好像刚刚尿了,有点热乎。”
大手伸进包被里边,摸到湿热一片,咬着牙对絮儿说道:
“这孩子真精啊。”
絮儿先是一阵气息不匀的大笑,等小囡因为不适哼哼着要哭,絮儿才接过孩子走回屋。
怀里小小的身体不怎么老实,手脚并用地想要挣脱束缚她的一张残缺毛皮。絮儿掂了掂,对一无所知的小婴孩絮絮叨叨。
“你呀你,命大的小家伙。”
“刚才差点被吓丢三魂七魄,都是我不好。”
“以后一定不会把你丢在路上啊,我保证。”
“你怎么就这么乖呢?也不知你亲娘地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当初撇下你。”
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当初陈婶扔热炭一样不养小囡,依旧时不时的心肝哄着逗着。她会笑的时候,村里人人都来看她笑;她会翻身时,一个个前来引她翻身。
昏暗的屋子里,絮儿鼻子一阵发酸,傻乎乎的小囡对着她蹬腿挥手纯粹地笑,可是她竟然把小囡忘在青石碑那里几个时辰!
把手指伸进婴孩柔嫩的手心,感受她活生生传来的力道,絮儿抬起胳膊,将眼角的泪疙瘩蹭在肩头。
“小傻子,你还笑呢?好险没被山里的野兽给叼走。”
回应她的,依旧是婴孩儿的密语童言。
孟长义在外敲了敲门框,木头邦邦作响。
“你好了没有?生孩子都比你快,下地干活啊。”
絮儿用额头贴着小囡的脸,一大一小偷着笑。听见孟长义的催促,这才动作麻利地收拾好出门。
溪边干活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休息,许久不见孟长义和絮儿,还有人纳闷呢。这两个都是勤快人,难得一转身的功夫双双不见了人影。
稍远一些,金细细低头闷闷不乐。她与哥哥的地分在一处,但是和钱有的一南一北。他们明明什么都知道,就是故意不让她好过!
金元当然知道妹妹那些小心思,在他看来,人家孟长义和絮儿怎么划分,都不该轮到他们去挑三拣四。这丫头从小就不知足,掐尖要强。
眼下不过是因为钱有不在,等他回来那一日啊,估计他要丢人一回。唉……女儿家就是爱计较。
老丁家三口人是最勤劳的拓荒者,从动手那一刻起,除去吃喝拉撒,全部心思都用在土地上。
对于种地,丁果盛是虔诚的。他一个普通小民,唯有这一样本事。
日夜兼程的另一部分村民,不说一地鸡毛也大差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