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打开。
午后的阳光从一人高的玻璃窗闯了进来,投在乳白色的瓷砖上,印出一个金色的方框。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奥托很容易就找到了清香的来源,那是一束色泽鲜亮的鲜花,正插在青花瓷瓶里,摆放在洁白的瓷制洗脸盆旁边。
脸盆上方有一条黄铜打造的鱼,鱼头扭向下方,似乎能从鱼口里吐出水来。奥托伸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了鱼口上残留的水滴,但是没有找到让它喷水的机关。
在脸盆台旁边有一个看似马桶的东西,也是用的上好瓷器。奥托掀开盖子,发现里面有一汪浅浅的水,并没有从下方的管道流走,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在马桶上有木质的坐板,肯定是让人坐上去不至于觉得冰凉。
奥托在马桶附近找到了一根垂下来的绳索,伸手一拉,登时发现这绳索连着水箱,一股强劲的水流在管道中轰鸣,冲入洁白的马桶,打了个旋,再次从管道奔流而去。就在奥托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恐惧的时候,水流声已经消失,马桶里的那汪清水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深浅,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在马桶过去两步的地方,一面超过一人高的玻璃门挡住了去路。奥托轻轻用手挪动玻璃门,发现下面装着滚轮,让看似沉重的玻璃门很轻松地滑到了一旁,露出里面的沐浴间。
沐浴间一样有铜质的管道,肯定能够从巨大的圆盘里喷出清水供人沐浴,但奥托同样不知道机关所在。他看了用鹅卵石镶嵌出来的防滑地面,关上了门。心中震撼不已。
那个密探导师没有骗他,这的确是卫生间和浴室。鉴于这里并没有泡澡的汤池,可以看出并非官绅之家的标准配置。然而一切材质都是瓷器、大理石、鹅卵石……这让从未见识过繁华富贵的奥托胆怯、自卑,又隐隐有种占有的快感!
自己日后可以坐在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马桶上方便,就连马尼拉的督军都不可能有这样的享受。
奥托甚至不想离开这里。用力吸着的卫生间里的花香。
——中国真是一个媲美天堂的世界。
奥托一时间忘记了密探,忘记了锦衣卫,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接受能力太差,应变能力也太差了。
男仆装扮的导师站在门外,看着客厅里的落地大钟,计算着奥托进去的时间。对这个泰西人的资质深感担忧。
紫明楼并非锦衣卫专门用来训练密探的地方,它的修建只是为了对一些科目进行考核,比如混入、潜伏、窃取情报之类。只是因为一时难以找到足够隐秘的场所安置奥托,所以才将他“暂存”此地。
终于等到奥托出来,导师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悦。
“在这里。我的身份是你的贴身男仆,也是导师。”导师道:“你在名义上是一个有遗产的诗人。很快你会见看到这里的其他佣工。”
“我还有佣人?”奥托喜出望外。
“名义上的。”导师强调:“都是名义上的。”
奥托咧咧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们有些人是为了谋杀你,有些是为了从你这里窃取情报,还有些人是你窃取情报的目标。”导师道:“你很快就会进入一个到处都是密探的世界,一旦考核没有成功……”
“我懂,我就再也不需要为任何事烦恼了。”奥托连忙道。
导师这才露出一丝赞许的目光,道:“要学会分辨每个人的眼神。分析一丝一毫的声调变化。”
“但是……我听不懂汉语。”奥托道。
“语言能力也是考核项目之一。”导师说得很清楚。
奥托一愣:“我有多长时间?有老师么?”
导师指了指自己,道:“我就是你的老师。从你进门的这一刻开始,直到三个月后。哦。那是一般考核。特殊考核下周就会开始。”
“特殊考核?”
“对,锦衣卫有一些干‘脏活’的密探,主要就是对叛徒、重要目标进行暗杀。你是他们的考核对象。如果他们通过了,你就死了。”导师说得云淡风轻。
奥托吞了一口口水,终于叫了起来:“你们不如直接杀了我!我怎么可能是那些密探的对手?”
“别把密探想得多么可怕,只要你小心些就可以了。”导师笑着挥了挥手:“如果你发现谁要谋杀你。你可以直接喊出来,让他失去考核资格。当然。如果你冤枉了无辜的人,你的考核分恐怕就很危险了。”
“只要我一喊。他就算能杀我也会放弃的,对吧?”奥托特别追问道。
导师点了点头:“按照规矩应该是这样。”
“按照规矩?如果他不按照规矩呢?如果他执意要杀死我呢?”奥托惊恐地接连问道。
“放心吧,那他会被踢出锦衣卫。”导师明确道。
“可那时我已经死了!而他只是被开除了事?”
“我很遗憾。”导师指了指那边的大钟:“不过我得提醒你,你每一次抱怨,都在浪费你的学习时间。”
奥托打了一个冷颤,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愚蠢了。
其实奥托的受训内容并不多。他只需要学习密码文的写作,上流社会的基本礼仪,以及套话问话的技巧。这些都不算很难,真正难的部分在于他中文学习,以及取悦他人或者她人的技法。
大明是个没有性别歧视的国度,尤其是男风,并不会被人鄙夷。这点倒是与此时的欧洲颇有相近之处,虽然天主教将同性恋视作不可饶恕的罪行。
然而禁忌才能带来刺激,所以欧洲贵族之中盛行的男风并不比大明要弱。
无论是在北京还是福建,都有专门培养“相公”的特殊服务场所,所以这方面的人力资源并不缺少。而对于一向生活在社会底层,为贵妇们玩物的奥托而言,察言观色,卖萌撒娇也是他的强项。
训练科目中难度最高的还是奥托的身份。
一位诗人。
钱大通考虑过让他直接作为男仆,混入欧洲上流社会。然而男仆必须依附于一位主人,太过于局限,不如诗人方便游走。而诗人最重要的是气质以及作品,这两样都是奥托?布劳恩所缺乏的。
好在锦衣卫里人才济济,想了个十分讨巧的办法。他们从历代诗歌中选了许多适合翻译的诗词,让经世大学西语系的高才们翻译成德语、法语、拉丁语,甚至希腊语。这对于西语系的学生而言是作业,对于奥托而言则有了“作品”。
考虑到西方诗歌和格律诗词在篇幅上的异常,奥托的人物背景上就多了一条:汉学家。专门研究东方诗歌,并受此影响写下十四行诗——这简直是在帮他开宗立派。
如果有需要,锦衣卫甚至可以帮他找人将话本小说翻译成歌剧。
解决了作品问题,剩下的就是气质了。
任何人如果没有信仰依托,就不可能存在令人敬仰和舒适的气质。锦衣卫不需要一个狂放不羁,清冷孤高的诗人,而是要一个让人觉得温暖,愿意对他吐露心扉的灵魂伴侣。所以奥托首先要被灌输的就是对大明皇帝忠诚,对大明的无限景仰,对身为锦衣卫成员的无限骄傲。
这也是奥托最乐于接受的科目。
他甚至不知道这也算是科目。
每到戊日公休,主掌紫明楼的男仆导师就会用奢华的四轮马车带着奥托进城。让他看到大明的商业繁荣,人民安居乐业。他们会去最奢华的酒店,见最奢华的人,吃最奢华的美食,然后以令人咋舌的天价购买一堆奢侈品。
“这就是大明,我们就是这么富足。”导师道。
这种生活与奥托之前的悲惨境遇简直犹如天壤之别。当他习惯了丝绸的柔滑,再让他穿着粗硬的亚麻,他自然不能忍受。
居移气,养移体,奥托很快就能成为一个靠得住的大明情报人员。
当钱大通在三个月后再次见到奥托的时候,这个泰西痞子的眼中已经少了一分卑怯。
“他现在由衷认为自己是锦衣卫的一员了。”负责培训奥托的导师恭谨地对的钱大通道。
钱大通点了点头:“其他科目如何?”
“刚开始心理承压能力太弱,因为杀手要暗杀他的事崩溃了六次。”导师道。
“然后呢?”
“教育几次就好了。”导师道。
钱大通知道锦衣卫里“教育”是什么意思,但凡经历了真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遇,心理承受能力都能增强不少。当然,也不排除有人直接变成痴呆。不过这个奥托在台湾已经经历过了一次,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脆弱。
——他连被人走后门都能甘之如饴,何况其他呢。
钱大通属于坚定反男风者,对此一直抱有敌视。
“但是观察能力和应变能力还是远远不足,下官并不认为他适合执行任务。”导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没关系。”钱大通淡淡道:“他只是第一只小鸟,以后这样的小鸟会越来越多。质量不行,完全可以靠数量来弥补。”
导师心中暗道:难怪这次培训周期这么短,原来是消耗品。不过我们已经要对欧洲进行撒网了么?我是否也该离开这里,去寻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