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石头虽然名字粗糙,但他爹娘也算有些文化,没给他起个驴蛋二狗之类的。
可能是遗传了祖辈上先人精明处,他很快便意识到了来人的不一般。
江石眼眸一转,有意与这名关系户拉近乎道:“俺一看你这富贵相,便不像是吃苦的人,肯定也没吃过村寨里的苦。”
“寨子里的餐食,都是由匈奴管事,和村老统一发放的...”
“俺们没那么多讲究,更不需要劳什子的竹筒,领了便吃....”
“噗嗤!”随行的傅恒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但是见到大人扫来的眼神,他也只能强忍着,继续苦憋。
他没想到,这村寨里的汉子,说话还挺有学问。
这是他第一次,从乡下愚民口中,听到‘富贵相’这三个字。
其实郭图正值青春年华,长的并不丑,与帅也不搭边,与富贵相就更不搭边。
因为总管州府大小事务,长期操劳熬夜,说句骨瘦如柴,可能有些夸张。
但绝对算不上江石口中的富贵像,只能说,有贵气,但没富相。
郭图不着痕迹的看了眼,继续与汉子前搭后语的聊着:“今年丰收吗?”
“风调还算雨顺...”
“粮食够吃吗?”
“府库内堆积如山...”
“村民们能饱腹吗?”
“锅里熬着绿汤呢...”
“为何如此清瘦?”
“王大人说了,要学会追求精神生活...”
“这个冬天冷吗?”
“紧紧裤腰带,凑合着勉强的活...”
“村民们幸福吗?”
“幸福?”好似被这话刺激到了,这一次,江石没在搭话。
他用深陷的眼窝,定定的瞅着眼前富贵青年道:“幸福,呵呵!”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他酿的还不幸福...”
说到这里,江石仰着脖子,反问道:“那么您,幸福吗?”
“是吾唐突了!”
郭总管心情沉重,也放下身段,诚心道歉:“还望小兄弟,原谅则个!”
“您...说笑了...”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道:“我等路过,能在村里蹭一顿饭食否?”
“瞧您说的,别的没有,绿汤管够...”
“至于能喝多少,就得看您的本事了...”
“砰咚!”正当两人交谈时,一声重物的倒地声,中断了言语。
“大人,有人晕倒了!”
侍从罗成,不知何时来到近前道:“是一名年长妇人,不知何故,突然晕倒...”
“看其中情况...估计是不行了...”
“怎么回事?”说话间,郭图询声望去。
只见队伍前方,三名半大小儿,正围着一名倒地的妇女,不知所措的哭嚎着。
稚嫩的悲痛声音,听着伤心,闻着流泪...
然而四周村民,虽然面色苦楚,心情复杂,却老老实实的排着队,踌躇不前...
很显然,如此阵仗,他们是司空见惯了...
“子奇,与我去看看!”郭图心中隐隐有所猜想,但还是要坚持上前。
队伍不长,前后不过百步,疾奔间十息便至。
入眼处,是三名幼童,抱着一名面色青黄的中年妇女,在哀嚎哭泣
小儿粗布麻衣,普遍如柴,似风吹倒地...
此刻她们却不顾冬寒,死命的抱着妇人流泪:“娘...娘您怎么了...”
“呜呜..娘...您...不要吓孩儿....”
“孩儿...不饿了...不要吃的了....”
“娘...亲...您睁开眼...啊...”
小儿们哭的伤心,一名三岁大的女童,更是满眼含泪,也不说话,只是不停的哭。
枯瘦的小手,使劲拽着母亲单薄的麻衣,死死的,不愿松手,好似一放开,便是永远。
她幼小的心灵,不知道娘亲怎么了,更不知道,躺在地上意味着什么。
还不算懂事的年纪,只是看到哥哥姐姐在哭,她便跟着流泪...
随行的罗成,迈着沉重的脚步上前,摸了摸女人冰凉发青的手腕,对着大人摇了摇头,
看到这里,郭图心情压抑,似山石倾覆,压得他有些窒息,喘不过气来。
“凉了!”一旁的江石上前摸了摸脉搏,低声道:“寒冬腊月,无食可医!”
“熬不过去...只能等死...”
作为寨子里,为数不多的男丁,他早已见惯了生死...
随着战争升级,僵持日久,为了保障前线军需,州府官吏,对治下物资征调,愈发严酷...
河内平原的村寨还好,虽然日子愈发难熬,所有人都在饥饿与死亡线上,反复挣扎徘徊...
但不管咋说,终究能一日三餐,喝口热腾腾的草皮绿汤,吊着一口气...
而他此前在府衙干活的时候,可是听说,西套地区,那些牧民的日子,比他们还要来的惨烈...
每隔十天半个月,便会有人饥寒而死,甚至沦为乡民裹腹的百日珍骨汤...
因为西套的匈奴人,当初被划分为牧民,所以发放的牛羊更多,家资也更丰厚...
而王充则对这些略显富裕的地区,征调的更加狠辣,盘剥的更加严酷,以期压榨出更多的油水...
此时江洋寨内,四周村民漠视,无论是前排裹着羊毛衣的匈奴人,还是后排穿着麻衣的汉人。
皆麻木的站在原地,排着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好似已经习惯了。
同情心很多人都有,更何况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直接在眼前没了,但他们见得太多了。
河内平原地区,终究是还以新迁移民居多,这里面,东西南北,啥样人都有......
什么样的战乱,与苦难,都经历过,甚至他们从关中,迁往河套的途中...
曝尸荒路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也都见过...
是以,经历的多了,时间长了,习惯了其中的惨状,又无能无力,只能徒留悲愤,和麻木罢了。
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无论是中原地区,还是北方郡县,哪个村都一样,不死他酿百十个人,那才叫奇怪,没必要大惊小怪。
而且他们现在还算好的了,有口热汤,能够够缓口气。
因为河套虽然管制严格,但作为李屠夫的亲儿子,王充终究还是要留一线生机的,不敢将事情做的太绝...
一日三餐,绿汤热流,充足供应,终究能吊着他们一口气...
不至于像中原地区那样,连口热汤都喝不上,饿死病死...
不要小看一口热汤,寒冬腊月,哪怕只是草根蒸煮的热汤,也能包治百病...
因为现在的百姓,所有人只有一个病,那就是饥饿病。
当人吃不饱饭,在饥饿与死亡边缘线上挣扎的时候,他们的人生字典里,就只有一个烦恼…
那就是饿…饿…饿…饿…还是特酿的…饿啊…
所以绿汤热流,再掺杂点草根树皮,那就是药到病除,苦口良药…
这与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当年施符米水治病,赐予百姓祝福,是一个道理...
柴米油盐酱醋茶,柴为什么排在第一位,已然说明了一切...
相对于其他寨民的麻木,江石很庆幸,就像他说的,自己是江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他是男人,而且还年轻,身体不算壮,但生命力旺盛,勉强还能忍受。
所以熬到现在,哪怕枯瘦如柴,哪怕风吹就倒,脑袋仍然有光,能思考很多问题。
至于寨子里,那些上了年纪,或者身体虚弱的,留守妇人,可就没那么好说了。
此时此刻,吊着生死之间的一口气,随时可能被风吹倒,然后嗝屁...
对于寨民们的惨状,郭图心里却沉沉的,又似乎有火焰在燃。
北风呼啸,风雪弥天,各种复杂心绪涌上心头,似要窒息。
重抬首,郭图扫了眼四周面露悲愤,却又冷漠无言的村民。
他紧握拳头,指甲戳进肉里,任由鲜血流淌,也无所觉。
手上的疼痛,怎敌心中的痛,怎敌心中的悔,怎敌那抹不安。
这些村民人员复杂,有汉民有匈奴人,有本地的,但更多的是从其他地方迁徙的。
他们本是中原地区的灾民,被自己所行新政,吸引而来的。
但现在,百姓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天,便因为一场战争,摧毁了。
若是在大汉,他们还有四处流浪,跟着大部队做流民,争个乞食活命的机会。
甚至造反,跑进山里当山贼,但如今,他们想当流民乞丐,想造反当山贼,也没有机会了。
因为河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再加上王充对制度,和各地区把控的很严。
对人性的理解很透彻,对付百姓的手段,很高明...
这些人,无论是何种群,既然入套,如何活,怎么活,活成什么样,是他王充说了算。
想卖儿卖女,甚至流浪,屈辱求活,是别想了!
向想去世家给人当奴仆,混口残羹,也别想了!
想在府卫森严的河套,流窜乞讨,更容不得他们妄为!
王充的吏治,很严酷,很清明,说不允许有流民,便不会有!
说不允许有乞丐,便不会有,说河套不允许有奴,便不会有!
即使百姓难忍,即使每个村寨的人都在饥饿,与生死线上挣扎,但他们也得忍着,憋着,麻木着。
因为府兵、卫所、奴奸、连坐、检举、禁行、限出、路章等等多管齐下,任百姓如何不甘,只能心有戚戚。
再加上,如今寒冬腊月,若孤身在外,说不定会冻毙于风雪中。
而且河套地区,青壮被征去做兵役,肢体健全有力的,在各方服着徭役...
被留下的,都是一些老弱妇孺,就算饿的发疯,想要暴动乃至造反,也掀不起花浪...
河套民众遭受的种种苛政,在此前暴动无成,揭竿失败之后,便已经有所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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