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说一些感谢之类的话,我大爷爷本来还想说一句话:辛夷那个人,人性还不如你,你得当心他,萝卜刚拔出坑,裤子还没有扎稳,他就会给你使一个大大的阴招呢。
想到合欢,以前是个做婊子的,我大爷爷又怕合欢,联想太丰富,话到嘴边,还是活生生咽下肚子。
我大爷爷枳壳,闯到罗家边屋场白术的堂屋里,大喊道:“白术,白术,一个大男子汉,躲在哪个旮旯里,哭鼻子呢?”
白术的老堂客们,听到喊声,搀扶着白术,走到堂屋里,坐在靠背竹椅子上。白术不好意思地说:“枳壳大叔哎,你莫笑话我白术咯,我一个堂堂正正、七尺高的男子汉,怎么会像一个娇滴滴堂客们、嫩细伢子一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呢?”
白术的老堂客们,丝毫不给白术留半点情面,说:“你还说没哭!还说没哭!刚才还在哭泣,说什么当真不想死,又说得了这个恶病、绝病,在人间的日子不久了。”
白术一脸的尬笑,强辩说:“我哪里哭了?”
“哼!你眼角上的泪,都没有擦干净,还说没哭?况且,枳壳大叔不是外人,你还怕出丑?”
“白术,这一次,我回来后,你再不用哭鼻子了。”我大爷爷从布褡子里,掏出八瓶西药,摆在二尺四寸见方的吃饭桌上,说:“你要用的西药,我给你带回来了。”
白术两公婆,有些吃惊地望着花花绿绿的西药瓶。白术问:“大叔,这么多的西药,得花多少钱啊?”
“医生说,这是一个疗程的药,吃完以后,看看疗效,再买下一个疗程的药。”我大爷爷说:“至少钱,你莫问,我付不起,你也付不起。”
白术的老堂客们问:“大叔,这到底要多少钱?你不说出来,白术怎么敢吃?”
“白术,你只管吃就行。”
“大叔,你不说钱,我吃了也不安心。”
“说出价钱,我只怕吓了你们两公婆。”我大爷爷说:“这药钱,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付的。”
“到底多少钱?大叔,你说嘛!”白术有点小激动,说:“天底下,有哪个好心人,帮我付了西药钱?”
“一共四百八十六元。”我大爷爷说:“那是我以前的邻居辛夷的第二个老婆合欢,她付的钱。”
一听这个天文的数字,白术两公婆,一个直接吓瘫了,一屁股坐在发潮的地面上,一个人竹椅子上滑下去,嘴巴里不停地喊“啊哟阿哟”,既像呻吟声,又像惊诧的叫声。
“啊呀呀,一头一岁左右的牛崽崽,才不过八九十块钱。将近五百块钱,可以买五头牛崽崽。”白术的老堂客们,扶着白术坐在椅子上。说:“五头牛崽崽,我们两公婆,发奋勤劳一世,也赚不到这么多钱!这药,当真比金子还贵!”
“一个疗程,大约只能吃一个月左右。”我大爷爷说:“白术,就是说,你一个月,要吃掉五头牛崽崽的钱,具体要吃多久,还不晓得呢。”
“哎呀呀,吓死我了。”白术说:“那个辛夷,我也听说过,人品道德差得要死,他哪来的福气,娶得这样好的一个堂客们?”
“白术,世界上有些事,当真是阴差阳错,你要相信缘分,相信福报。但愿辛夷这个人,在合欢的感化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我大爷爷回到响堂铺街上,听得一阵鼓乐声,从我大姑母金花家里传来。
我大爷爷问厚生泰药房的厚朴痞子:“我女儿家里,在搞什么鬼名堂?”
厚朴痞子摇着头,叹息一声,才说:“你亲家母出的鬼主意,名义说是给你过世十一年之久的亲家翁,做冷道场。实际上是给你大女儿金花,驱逐附在身上的鬼。”
“当真是冷水里冒热气!常山他爷老倌子,睡在黄土堆里,安恭乐然,常山一家人,又何必冷水里发热气,去招惹他的灵魂?”我大爷爷怒气冲天,说:“我家的老帽子慈菇,三年前因为常山家里过小年,一餐团圆饭,没有亲人喊她吃,心中有点怨气,回家后一条棕绳子,吊死了。我女儿金花,心生愧疚,心中那个死结,一直没有解开,因此精神有点恍惚,这能怪到我死去的老帽子慈菇头上去吗?请法师驱什么鬼?分明是把我枳壳大爷的老婆,当作恶鬼了!”
乡下的老百姓,只要锣鼓一响,唢呐一吹,就喜欢去看热闹。我大爷爷一发怒火,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哎呀,赤脚板不踏伏草鞋,草鞋倒还打起脚来了,这还了得!”我大爷爷奔到我大姑爷常山的大门口,冲过做法事的周六师公,一大怒吼:“给老子滚出来!不然的话,我拧下你的野藠子坨坨!”
西阳塅里的第一条好汉发了怒,周六师公连忙放下手中的铜钞和一面小小的、长长的、红绿纸剪的招魂幡,脸上堆着谄笑,说:“枳壳大爷,您怎么来了?快请坐哒。”
“你存心和老子消磨时间,是不是?”
“枳壳大爷,你莫发怒,你听我解释。”周六师公并不慌忙,细声细气地说:“你老人家晓得,我们是专门吃一碗饭的,我们有我们的难处呢。”
我大爷爷哪里还容得下周六师公啰啰嗦嗦,一只右手,抓住周六师公胸前黑色的、带有蓝色花边的法衣,轻轻提起,就像提着一只五六斤重的红花鸡公子,跨过门坎,走到兵马大路上,三五几十步,奔到厚生泰药房的东面,将周六师公的身体,往三角塘水中一按,问:“周六师公,我问你,你师傅教你,法事有几不做,你给老子说出来!”
不是周六师公不肯说,而是周六师公吓坏了,师傅的教训,一时全忘了。
我大爷爷更加气愤,将周六师公的头颅,按在水中,在水中淹一会,再提出水面。
“我告诉你,周六师公,我枳壳大爷发起怒来,根本不考虑你怎么报复。你所谓的神打,五雷梅花掌,夺魂术,点打,只管统统朝我施过来!我现在再问你,你师傅是怎么教你的?”
呛了几口水的周六师公,这才清醒,说:“有损公德的法事不做…有损阴德的法事不做…坑蒙拐骗的法事不做…”
我大姑爷常山,跪在我大爷爷的面前说:“爷老倌,只怪我常山,一时猪油蒙了心,做下蠢事。求您放过周六师公。”
“常山,周六师公,我昨天劝过你们,有损道德的事的莫做,有损公序良俗的事莫为,你们硬是不听。”我二爷爷一路飞跑过来,劝道:“哥哥,你脾气也发了,我相信他们两个人,长记性了,你赶快放手。”
我大爷爷枳壳,将周六师公丢在兵马大道上,喟然一声长叹:“老帽子哎,你一生一世,是个贤慧女人,为什么死去三年了,还会招人记恨呢?我当真想不通!”
回到添章屋场,我大爷爷却后悔了,哎哟,去长沙帮白术买药,独独忘记问医师,金花这个一时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一时懵懵懂懂、古古怪怪的病,还有药可治吗?
七月的洪水季,总爱把时间揉成一团湿漉漉的废纸团,妄图把西阳塅里苦哈哈的农人们,困在皱巴巴的褶皱里。
这场雨,不大不小,匀匀称称,足足下了半个月。
老天刚放晴那一天上午,一前一后,我家里来了两个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