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曾经提到,墨心在西湖琴社门口与嵇淑夜见面的实际情况和布鲁斯汇报给陆羽鸿的不一样。这并不是因为布鲁斯对待工作不够认真,而是因为布鲁斯看见的场面就是那个样子。
遗音在远远看见墨心到来的时候,就围绕大树做了一个迷你的时空域,所以墨心在时空域里见到人,是鹤发童颜、身穿白色鹤氅的遗音。而后来陈婉君再去琴社探查时,见到的是穿着格子衬衣和黑色羊绒背心的正常发色嵇淑夜。
虽然嵇淑夜很厉害,面对陈婉君的探查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但是,这并不能打消陈婉君对他的怀疑。
陈婉君在南极回来的第二天上班前,特地去了一趟陆羽鸿的书房,带着《八十七神仙卷》一起去了会馆上班。
在这一卷上,有一支声势浩大的仪仗队,队伍里的神侍们手持着花瓶宝器、锦旒幡旗、掌扇华盖、仙果贡品、鼎礼乐器等等。这些本来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但是……
一旦将《八十八神仙卷》上的北极帝君加上去之后,祂的身后,正好站着一位侍琴童子。这位童子的穿着打扮与仪仗队侍神使并不一致,之前被普遍认为是由于此童子的官品不同。现在,陈婉君对这个人物有了另外一番看法:
「假如,嵇淑夜是玄灵的侍琴童子,那墨心吐血去找嵇淑夜就很说得通了。」
“我要的是他死!谁让他去当和尚的?”
当日玄灵那句话,又清晰地出现在陈婉君的耳边,祂说那句话时候的背影,再次浮现在陈婉君的眼前。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所以嵇淑夜肯定知道墨心吐血的原因!搞不好,他就是给墨心种下这种情毒的人!]
陈婉君蓦然回忆起多年前,嵇淑夜发现琴的频率不对之后,告诉她“只有古人才那么弹琴”,还十分盛情地邀请那个调弦的人去他山上一聚。现在想来,不是嵇淑夜琴学渊深,根本他自己就是古人!
陈婉君想到这里,豁然开朗!墨心有救了!现在找到了始作俑者!她一定可以将他从玄灵的魔掌中拯救出来的!她激动的一下子按折了手中的铅笔头。她丢掉铅笔拿起手机,决定立刻去找嵇淑夜。条件是可以谈的!只要对方愿意谈!
就在此时,手机屏幕跳出来一个熟悉的笑容,陆羽鸿的电话进来了。
“婉君,你帮我去江南春谈笔生意,放会馆的。认识吴晓东很久了,派底下人去不够意思。”
“现在吗?”
“对,不远,你让安迪送你去,等下我来接你一起午饭。”
陈婉君挂了电话,拿起外套就下楼了。她知道陆羽鸿给她打电话之前,肯定已经把人都安排好了。果然安迪已经把车开到会馆门口,在等她了。
这边陈婉君去了江南春之后,陆羽鸿则走进了鼓楼春燕斋。接待他的是一位小女生,陆羽鸿凭感觉猜测是个大学实习生。陆羽鸿没搭理她,环顾四周之后,便往后面走去。小女生立刻跟上来介绍道:
“后面是各个朝代的纸张陈列馆,先生可以扫描展签上的二维码获取介绍信息。需要纸品的话,回来找我哦!”
陆羽鸿点头示意,那女生便又回去前面看店了。
他逛了一圈陈列馆,从后廊走出,一个老男人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看手机,他的旁边还摆着一张古琴。
可能是这里的游客众多,老男人并未抬头迎客。陆羽鸿在他旁边的石凳坐了下来。
“张老板?”
老男人听见这声称呼,才抬眼相看。陆羽鸿就在这一瞬间,捕捉了那人看他时眼神中掠过的熟悉感。他知道对方认得他。于是陆羽鸿再喊了一声:
“五哥,好久不见。”
老男人把视线挪回到手机上,回道:
“鄙人姓张,先生恐怕找错地方了。”
“你不请我内堂坐坐?听听我是怎么发现你的吗?”
“先生请回吧,小店只卖仿古纸,做不了您的生意。”
“我们多少年了,我赶尽杀绝过吗?我这里你还装傻?就没意思!”
老男人站了起来,拿起茶壶道:
“二楼说话吧。”
弦五带陆羽鸿行至二楼自己房内,给陆羽鸿递了一杯茶,请他窗下圈椅就坐。陆羽鸿放下茶杯,问道:“关道玄来报信是你的安排?还是他自己的主意?”
弦五道:“我能安排什么?我怎么知道他对那女人有这么深的感情。”
陆羽鸿道:“就算没有感情,时念也是他的搭档。我如果动你的搭档而且没有跟你打招呼,你怎么做?你恐怕还不如他大方!”
“所以我不需要搭档。”弦五顿了下,问道:“他还在吗?”
“他已经解脱了,你不羡慕吗?”
“除非他跳出轮回,不然不可能解脱。”
“你那么卖命也是为了自由吧?”
“我要的是真正的自由。”
陆羽鸿觉得屋内有点闷,他松了松领口,又解开袖扣,把袖子往上提了提,摇着头说道:
“你的实力我清楚,斗不过他们的,投诚吧。”
“哈哈哈哈,这么天真的话不该出自你口。”
陆羽鸿叹了口气,道:
“的确,我不是我夫人,我更不是齐墨。我从来只给两次机会。”
天边飞过一群燕子,房间里,突然安静的出奇。
一阵沉默之后,弦五再道:
“时念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在那之后,我有再动过你的人吗?这回是她弄得我!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够惨?你以为我想?我很想与你为敌?我很想弄成这样?”
“你知道她去看画,你给她看不就完了,你偷画干什么?说到底,不想让她看画的又不是你?你来掺和什么?老关这点就比你有把门的多了!”
“他不是完了吗?已经?这叫有把门?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陆羽鸿拿起茶杯子重重敲在台面上,随后指关节再敲了两次桌子,道:
“说几次要我?他被我们救了已经!他自由了!你还得在这潭子泥沼中挣扎!迟早沉了!你再执迷不悟,谁也救不了你!”
弦五也急了,挪了挪屁股,回道:
“莫少爷!我管你叫声爷,行不?你觉得凡事能打太极的,我会不打?老关有路他会选择死路?时念当时没得选,我也一样没得选!”
陆羽鸿觉得屋子里比刚才更加闷热了。他站了起来,单手插在口袋里,单手推开了花格窗。终于有了些许微风进来,房间里的空气也随之流通了起来。他低头向楼下望去,仍有客人不断进出陈列室,穿堂往来。他压低了声音,肃然道:
“不管你是做纸的老张,还是弹琵琶的弦五,我从来不想与你们这些拥有匠心之人为敌。我珍视你们的手艺,喜欢你们的作品。你们的灵魂实为人间至宝。”
他微微顷身,将眼神中的爱与不舍投洒到了弦五的身上。
“所以我想给你真正的自由,用我们的方式。我以前做不到,现在,我有夫人,我们还有时念、老关,他们可以做到。我才大着胆子来找你。你找东西而已,我们帮你一起找嘛!”
听完陆羽鸿一席话,弦五久久沉默。
“老张呢?”陆羽鸿问道。
“应该还在吧。他们说他逃走了。后来托梦给我带过一句话,说他留恋人间。我猜想他是纸痴,唯一能藏身之处应就是他的那些纸。”
陆羽鸿听完,抬手握了下弦五的肩,低头在他耳边说道:“我会想办法把他救出来。你也考虑考虑我刚才的话。”
走到门口,陆羽鸿再补充了一句:“你已经没有机会了。下次再交手,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陆羽鸿离开之后,先去馆里找墨心,人不在,又驱车去了他家。他意思意思敲了下门,门已经刷到他的脸自动开了,他就直接推门进了屋。进去之后他听见卧室有念经的声音传来,便推门进了卧室。
他止步在卧室门边,双手叉腰不住摇头。陆羽鸿伸手点开窗帘开关,让阳光照进屋内。此时,墨心床上和衣服上的血迹就更加殷红明显。陆羽鸿等窗帘全部打开之后,走到阳台的台阶上,面对墨心坐了下来。墨心诵完经,缓缓睁眼。陆羽鸿揉了下眉心,想起昨天夜里陈婉君从域里回来之后,眼泪流了一整晚,现在又看见墨心这副样子,想也知道两个人不知道又在域里干了什么,叹气道:
“你就不能管管你的心智?一个就知道哭,一个就知道吐血。迟早走火入魔了!”
“找我什么事情?”
墨心唇色煞白,气若游丝。他因失血过多,此刻觉得头很晕。如果不是盘腿而坐,他可能就要晕倒了。
陆羽鸿见他那样子,一言不发去厨房倒了一杯果蔬汁,又回到卧室递给他。
“张春燕是弦五。真正的张春燕意识逃走了,还留在这里,我看这事除了你也没人能做。”
“上次我能找到她,是因为她留在了我的画册里,也不是通过灵魂出窍的方式去定位到她的。银晨说的那个方法,我跟白老师就没有成功过。”
“那个张老板估计是留在了他的纸里。”
“只能说尽力一试。”
“走吧。”
陆羽鸿起身,见墨心没动,他又站住了,探身瞧着墨心问道:
“走不了是吧?看你这个样子!要不要去医院挂点营养液?”
“等我弄点吃的。”
“要不吃点肉吧?恢复起来快。我总觉得吃素不好。”
“我哪天要是开始吃肉了,我也会把她抢回来。你最好还是希望我一辈子吃素。”
墨心缓缓伸直腿,从床上下来,往衣帽间走去。
“我要是看见她在你身边过的不好,我也会把她抢回来。”
陆羽鸿听见这话,又冒出一肚子火气。陈婉君昨天夜里那哭的稀里哗啦的难道是因为他陆羽鸿对她不好么?他将双手插回口袋里,揪住自己的裤子,忍住情绪瞅着墨心背影回骂道:
“闭嘴吧你!你以为她有多少眼泪是因为我而流的?我倒是想,我也没那个福气!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就少做点让她伤心的事情,算我拜托你了!”
陆羽鸿看见墨心毫不避讳,门也不关,直接开始换衣服,就迈步离开了卧室。
等墨心换好衣服洗漱完出来,陆羽鸿已经煮好了泡面,坐在餐厅等他了。墨心一边吃面,一边跟陆羽鸿说话,他大概明白了陆羽鸿叫他救张春燕的原因之后,他又开口问道:
“她呢?”
“在家睡觉呢。”
“这个时候还在睡?”
“她晚上又睡不好!”
“到底在干嘛?”
“你就是管她那么多,你才会吐血的。你管她干嘛?她现在是我…… ”
“啪——”的一声,墨心放下筷子,无奈道:
“我是担心她自己又去搞出什么事情来!瞒着我们!你们去南极为什么不通知我?如果玄灵没有手下留情呢?”
陆羽鸿闻言心慌难度。他还来不及思考墨心是怎么知道玄灵这个人的,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墨心接下来作何打算。他反问道:“祂为什么跟你长得一模一样?陈婉君到底是谁?你要帮她还什么?”
陆羽鸿的问题,同样也让墨心慌了神。他猛然醒觉,知道了昨夜陈婉君域里看见他新造型时候的慌乱是从何而来。他也突然明白了姬如慕为什么会送他这样一头发色。墨心用吃面掩饰吃惊,待他想清楚之后,试探性地回复了一句:
“祂怎么跟我一样了,祂的头发是酞青色的。”
陆羽鸿点头。他往客厅的颜料墙看了一眼,那上面三种色相的酞青都有,最精彩的无疑是坦桑尼亚黝帘石磨出来的那一瓶。矿是他们俩一起下的,磨是他们俩一起磨的。
但就这颜料墙上最精彩的颜色,也无法跟玄灵的发色相比。陆羽鸿补充道:“而且是紫相酞青。抛开祂做的那些事情不谈,祂可真是太美了。祂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一种属于大自然的生命的魅力。如果祂来到人间,祂就是艺术本身。……”
墨心沉默地听完了陆羽鸿对玄灵的描述。他的描述虽然很抽象,但是很生动。再加上那一句“长得一模一样”,墨心的脑海中,已经大概能勾勒出玄灵的样貌了。他猛然想起记忆中曾经出现过陈婉君穿着五彩锦衣闭目靠在他胸口的画面,还有那些突然入侵到他视觉神经系统里的奇异画面,它们好像都被加了一层紫相柔光滤镜。
墨心知道陈婉君不可能放弃追查玄灵,但是他不希望陆羽鸿继续参与。他岔开话题问道:
“张春燕的事情她知道多少?”
“她不知道老张的事情。她乖着呢。”
“那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做什么?”
“她要是知道我们俩这样管她,她会觉得我俩是神经病的!”
墨心再一次放下筷子。
“你说不说?”
“她在江南春谈生意。一会我把你送到老张那,我就过去接她。”
“你现在就去。春燕斋我自己去。反正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见陆羽鸿没动,墨心走到门口,打开大门,又催了一句:“走!快走!”
陆羽鸿走后,墨心接着把面吃完,然后给嵇淑夜打了个电话。很快嵇淑夜就开车到了他家楼下。墨心上车之后,嵇淑夜歪头笑道:
“你能找我帮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等下在春燕斋做个时空域,我找个人。找到之后,你带走他。”
嵇淑夜一边开车一边点头:“我只能做五分钟,够吗?”
“不知道,怎么在域里计时?”
“我想想……什么曲子五分钟啊?”
随后两人一起开口道:“《八极游》吧。”
嵇淑夜点头,道:“等下你在域里可以一直听到我的琴声,《八极游》的尾声在哪里你知道。琴声停止之前,一定要回到身体。”
车子路过西湖琴社时,墨心开口问道:
“自从那天买琴之后,她再来找过你吗?”
“没有啊!”
“她见过玄灵了。”
墨心此言一出,嵇淑夜的脸色立刻沉了。车速也随即缓了下来。许久,嵇淑夜微微摇头,伤心叹道:
“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只有她可以见到。”
墨心却不明白嵇淑夜的情感,他回问道:“你也去南极找过祂吗?”
“南极?!”
“嗯。”
嵇淑夜一直以为雪域在冈底斯山,原来他找错了地方!谁能想得到,雪域是真的雪域!是真的苦寒极地!是南极!
嵇淑夜之后情绪激动了很长时间,不断地自问自答,重复着墨心听不懂的语言。
墨心坐在副驾驶上,转脸看向窗外。他感觉嵇淑夜与玄灵之间,似乎拥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特殊情感。但他实在猜不透其中缘由。
嵇淑夜花了很久才冷静下来。待车内再次归于平静之后,嵇淑夜终于用回了人类的语言,对墨心说道:
“我也想去南极,但是我没有钱。”
墨心点头,他打开手机给君安基金的总经理打了一个电话。挂掉电话之后,他对嵇淑夜说:
“暂时给你放了20万,在原先那张卡里。你去南极之前,跟我打个招呼。如果需要朋友……”
“不不,我一个人去。你跟谁也不要说。”
墨心见他身板单薄,担心道:“身体行不行啊?”
嵇淑夜笑说:“没道理不行吧。”
墨心猜测嵇淑夜一定见过玄灵,遂又探问道:“你有时候看到我,会不会觉得自己看到的是祂?”
此时车子已经开进了鼓楼停车场,嵇淑夜把车子停好之后,转头认真的看了墨心,然后收起目光道:
“不会啊,你跟祂,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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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案:
【1】冈底斯山
冈底斯山是青藏高原最古老的一座山脉,在藏族文化中具有极高的地位,藏语“冈底斯”意为“众山之主”。其主峰冈仁波齐峰是佛教、苯教和印度教的圣地。冈仁波齐峰被藏族人民视为神山,其名字中的“冈”为藏语,意为“雪”,“底斯”为梵语,“雪山”之意。冈底斯山及周边地区被认为是藏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也是中华上古文明与印度、波斯等文明的交汇地。
【2】玛旁雍错
在第一卷尾声第31章提过的玛旁雍错,藏语意为“永恒不败的碧玉湖”,它与冈仁波齐峰齐名,是佛教、印度教和苯教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