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年节前,大街小巷忽的热议起了潘府台要被急调入京的事。
潘伯彦本人虽说也年富力强,可潘王两家在南都经营已久,从未有风声说要挪地方。
此时要经营一个家族可不是以一年两年计,起码要经过一代乃至几代人的努力。
潘王两家在南都已是数一数二,何苦突然要去京城和人掰手腕子?
多半还掰不过……
结果,这阵风传了没几日,又转了向。
这回说的是潘伯彦要被问罪夺官,进京不是调用,而是捉拿。
这话一出,田家大姑娘都往柴善嘉的倾曦园跑了好几趟……
田大姑娘正是当日在彩棚中那位说“齐大非偶”的田大太太的女儿,比柴善嘉年长五岁多,此时年华正好,且正和王家的王仲希议着亲。
这要是潘伯彦倒了,王家必要受些牵连,她与王仲希也就难成鸳盟。
至于为什么来找柴善嘉……
是因当日薛姨娘进门,正是田三太太娘家嫂子牵的线做的媒,田家和柴家莫名其妙走得更近了些。
当然,明面上是如此。
实则是柴泊秋中了进士,到底不同了。
此后腊月里,潘伯彦果然进了京,可既非急调也非问罪。
传回的消息说是被调去了京郊燕城任职。
明升暗贬。
都说潘家得罪了人,却也无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田大姑娘与王仲希的婚事反倒很快定了下来,也不知这中间是个什么缘故。
……
转过年,新任府台未到任以前,柴泊秋的任命先下来了。
南都府推官。司职详谳刑狱、佐理府政、鞫问罪人、检法议刑、监督狱政等。
怎么说呢……
这份offer发给柴泊秋,他差点当场“汪”的一声哭出来。
咸安六年初,柴推官走马上任。
大半年磕磕绊绊,没少挨骂,各种委屈。
战斗在刑狱第一线,他不光挨上司骂,还要被当事亲属责怪推搡,甚至被苦主家的狸奴邦邦捶几拳。
经常是光鲜整齐的出门,口歪眼斜的回来。
眼看着两鬓都愁白了。
说到底,柴泊秋骨子里就是个文艺青年,叫他去查案审犯人,活像是泼墨山水没泼纸上,泼砧板上了。
诗间一壶油。
简直惨剧。
……
同年夏,新任的府台到任没几个月,正是三把火烧得旺盛时。
有消息传,金河于海州决口,改道北流。
牛府台闻讯,即刻令府衙上下暂停手中公务,全力清查本地粮仓库存,并连夜召集所有商户,号召捐钱捐粮,以赈灾区。
连普通百姓都被要求节衣缩食,募捐衣物被褥等生活物资。
民夫与工匠更是,一早就被组织起来成立了专门的运输队。
而到这时,朝廷的旨意甚至都还没发下来。
海州那边的水情变化也无人知晓。
折腾了一个来月,至立秋才得知,海州那边决堤后,灾情很快就被控制住了,洪水只淹没了少量农田,基本未造成人员伤亡。
这下尴了个尬。
这事也让柴善嘉充分认识到,府台也是台,南都府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至此,牛府台此人是个什么脾性,南都上下尽知。
咸安六年就这么啼笑皆非满头包的过去了。
柴家除了在夏天那场闹剧里多捐了几个银钱,老太太将玲珑阁交给柴善嘉打理时,薛姨娘明里暗里酸了几句,其余无甚特别。
哦,柴善初的口齿还是不清楚。
人倒瘦了些。
主要是薛姨娘来了一年多,脸混熟了,把柴善初又想法丢回给了老太太。
这下,在荣寿堂光喊饿可不行。
柴老太太根本不吃这套,下了死命令,不好好说话就饿着。
因此,柴善初话说不好,人饿瘦了些。
问题是,这倒霉孩子瘦了气质也依旧复杂。
如果说他的母亲郭梅娘像是仕女图队尾凑数的,寡淡到没什么存在感。
那么,柴善初给人的感觉……
像是一张行走的欠条。
也寡淡,也存在感稀薄,但是他欠!
犟头倔脑的很不服气的样子,又淡又讨嫌!
……
咸安七年五月末,眼看柴善嘉又快要过生辰了。
十一岁生辰。
这日,自清早起就细雨霏霏,时下时停,满眼游丝兼落絮,使得临水斋内,大白天的光线都有点嫌不足。
少女穿着件青花色窄袖上襦,底下是条胭脂色的百褶裙,趿着一双浅口软布鞋,鞋头绣了葡萄。
一串串,可可爱爱。
她翘起的鞋尖上干脆缀了一小簇紫水晶,随着她踢动脚尖,于暗室内,时而闪烁一线细芒。
她正埋头理账,纤细白嫩的指尖于昏沉光影下,不时在算盘上轻快跃动。
这看起来倒像是在操琴弄弦一般。
她侧着的脸上犹带了些未褪尽的婴儿肥,肉嘟嘟的,尤其专注时,更有种娇憨感。
只是,常与她打交道的,没有一个会觉得这位娇憨……
这时,临水斋门前远远过来一行人,各个手捧托盘,于廊下一路徐行、目不斜视。
为首的丫头直到进了临水斋内,跨过门槛,脚步才稍微加快了些。
至书案前,她屈膝一礼,轻道:“姑娘,枕霞居那边接了田家的帖子了,日期仿佛是下月十五,相约去慈恩寺吃素斋。”
柴善嘉手上动作丝毫未停,反应都没给一个,只是点头道:“继续。”
小叶儿又说:“另外就是,铺子里秋冬新上的样式都送来了,得姑娘您掌掌眼。”
这说的是玲珑阁。
柴善嘉还是没什么回应,手中依旧不停誊着数字,有条不紊的。
“还有王家那边……”
说到这个,她终于抬头。
却听小叶儿道:“京城王家依旧未有回信,王四姑娘近日也未在人前露面,是否要让咱们的人去一探究竟?”
王玉珠至今年初忽然就没了音信。
翻阅此前来往信件,并无异常。
更没听闻近日京城王家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就奇怪了。
一个闺阁少女,突然没声了。
此前不管是家中、族中,还是自身,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变故……
柴善嘉悬着的笔尖滴落了一点墨,终将整张纸污了。
她沉默片刻才道:“不行,京里的人手不可妄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