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满目疮痍。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纪由也被腌入味了。
他走进一家店门敞开的粮铺。
店门由几块木板随意拼接而成,木板表面坑洼不平。
有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
像指甲留下的。
高悬的店招上,“天字粮铺”四个黑底金字格外醒目,在这破败不堪的街景中,显得格格不入,透着几分诡异的张扬。
在这饥荒肆虐、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的艰难时世。
别家店铺大多紧闭门窗,生怕被这苦难的浪潮席卷。
而这家粮铺却如此毫无顾忌地敞着门。
纪由抬脚迈进铺子,店内一排排大木柜稀稀拉拉地摆放着几袋粮食。
他伸手随意抓了一把,入手皆是干瘪发黄的陈粮。
不仅颗粒瘦小,还散发着一股霉味。
“你干什么?!”一声尖锐的呵斥骤然响起,一个伙计听到声响,急匆匆从里屋冲了出来。
他上下打量纪由,见其穿着打扮不似穷苦人家,语气顿时缓和了些许。
伙计带着几分教训的口吻说道:“要买粮就喊人,怎能擅自乱摸粮食!”
纪由没有理会伙计的絮叨,目光落在今日的粮价牌上,一斛万钱。
他在心中默默换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换算成现代价格,32万块钱才能买到 32斤粮。
算下来竟要一万块钱一斤粮。
纪由皱着眉头,眼中满是嫌弃,“有更好的吗?我可不吃这种陈粮。”
伙计却像是吃了秤砣,语气硬邦邦的,“就这些,爱买不买。”
“这年头,有粮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纪由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金兽。
伙计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脸上的不耐烦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谄媚。
“客官稍等片刻,小的这就给您去拿!”伙计点头哈腰,转身快步走进里屋。
不一会儿,他捧着一小袋颗粒圆润饱满的小米走出来。
“客官,您瞧瞧,这就是您要的好粮。”
“就这么点?”纪由看着那一小袋米,眉头皱得更紧了,满脸的质疑与不满。
“哎哟,这可不少了!”伙计连忙摆手解释,“您到别处打听打听,哪家铺子的粮能比得上我们家的?”
“这可是今年的新粮,原本都是要上呈天子的贡品!”
纪由:“贡品你都敢拿出来卖?”
“自然是我们大人有本事,您就别多问了。”伙计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买不买?”
纪由逼近伙计,猛地抬手,一拳重重地砸在伙计的脸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伙计像断了线的风筝般,直直地向后飞去,重重地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纪由大步走到铺子后院。
赈灾粮被层层盘剥,官员们拿着赈灾粮高价卖出。
他们通过利用影响力职权为商人承揽项目提供便利,商人得到项目以次充好赚取差价。
豆腐渣工程害了多少人。
这些官员联合一起塔防式腐败,这些行为本质上和杀人越货没有区别。
把脑袋放在刀剑上挣黑心钱。
暴力即权力。
纪由都无敌了还管他妈的黑的灰的,他逮住的就得遭殃。
他拿了个大袋子将铺子后院里的粮全都搜刮干净。
纪由一连逛好几个粮铺,只要有问题,都是被搜刮的下场。
他走出来目光不经意间扫向街边,瞧见一个小孩孤零零地坐在自家门口。
那孩子实在太脏了,浑身上下布满了污渍,脸上也糊着一层厚厚的泥垢,完全分辨不出性别。
小孩像是察觉到了纪由的目光,缓缓仰起头,望向纪由。
片刻后,竟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向纪由。
纪由:?
他走近没有伸手去接那黑乎乎的东西,问道:“这啥?”
小孩眨了眨眼睛,声音稚嫩:“酪。”
纪由听到这个字脑子里下意识就冒出,乳酪、奶酪、干酪。
猫和老鼠里柔软色泽金黄分布着一些孔洞的香甜食品。
他觉得这小孩有些痴傻。
在这如此艰难的世道,人人都为了一口吃食拼得你死我活,这孩子居然还把自己珍贵的食物拿给一个外人。
纪由不觉得像酪,看样子像荞面做的馒头。
储存时间过长,变得黑乎乎的。
他接过那个饼,捏了一下,质地很坚韧,看样子存放了很久。
纪由将其掰开,只见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纤维。
竟是草木煮成的硬块。
纪由看着密密麻麻裸露在外的纤维,将其捏得粉碎。
碎末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
小孩趴了下去,手忙脚乱地将那些碎末捡起,捧在脏兮兮的小手中,再次递到纪由面前。
“怎的不吃?”小孩仰着那张满是污垢的脸,眼中带着一丝不解。
纪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怎的给我吃?”
小孩沉默了一瞬,“家中只余我一人。”说着,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黑乎乎的酪,“这块酪,我就算吃了也活不下去。”
他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着纪由,眼神里满是哀求,“我给你吃这个酪,你帮我忙。”
小孩吸了吸鼻子,用脏兮兮的手背擦了擦眼睛,指了指身后那扇破旧的门,“我家人都死在里面了,我力气小,搬不动他们。”
他在门口坐了很久,就等着路过的人接受他的酪,为他家人敛尸。
纪由想着粮食烹饪会有味道,一个小孩根本守不住。
放下小茅屋,从里面拿出一箱八宝粥,“你吃这个。”
“等会我叫人来帮你埋。”
他说完就走,边走边骂,“王莽真是老颠东了,还已发放赈灾粮,灾情可控。”
“眼皮子底下都看不见。”
“怪不得几年之后就被砍死。”
乌骓听着自己主人骂骂咧咧,瞧着生气却从他语气中听出悲哀的味道。
它蹭了蹭纪由的脑门。
长安城门口。
守城的将士们全副武装,如临大敌般重兵把守。
城门外,密密麻麻全是聚集的流民。
这些流民们眼神渴望的看着微微打开的城门,却又不敢轻易硬闯。
之前那些试图强行冲进城的流民,都倒在了官兵冰冷的刀刃之下。
将士们必须守好城门,一旦让流民冲进来整个长安城都会沦陷。
饥饿的人是没有理智的,城内住着不少豪绅富户。
一旦被抢将士们的项上人头就会落地。
纪由走出城门极目远眺,看不到一棵树的影子,就连生命力顽强的杂草都踪迹全无。
入目之处,唯有一片黄灰。
贫瘠的土地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机,微风一吹,便是漫天的黄沙。
流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干裂的嘴唇、深陷的眼窝,瘦脱了相。
都城都这样其他地方不更夸张。
流民们瞧见纪由出来,身形微微瑟缩,干裂的嘴唇抖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们太饿了,双腿软得像煮熟的面条,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纪由。
数万双深陷的眼睛,在纪由和乌骓身上来回打转,眼中满是难以言喻的渴望。
白嫩的人、马。
这是他们饥饿驱使下的觊觎对象。
他们早已将能吃的东西统统填进肚子。
草籽被搜罗得一粒不剩,树皮也被啃得精光。
更多的人只能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喘息。
纪由看着这一幕,脊背发凉,寒意从脚底直蹿头顶。
即便自己有粮食,也不能就这样随意发放。
在这饿到疯狂的人群里,指望他们乖乖听话排队领粮,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往外围走去,外围都是饿死后被丢开的人。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早已干瘪的身体。
还有一些苟延残喘的老人,在路边翻找,啃食残臂。
曾经在文献上看到的“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臭秽满路”,此刻无比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两大瘟疫加速着新朝的败落。
饥荒就是瘟疫滋生的温床。
这场景,比他曾见过的商朝祭祀还要恶心百倍。
商朝的人笑着在吃,残忍。
这里的人哭着在吃,悲惨。
残骸上爬满了苍蝇和蠕动的幼虫,可人们却哭着将其往嘴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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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斛(hu)万钱
新朝的度量衡制度多沿用汉代,据一些资料记载,汉代 1斛等于 1石,1石为 10斗,1斗约为 2000毫升,所以 1斛约为 毫升。
如果以大米为例,其密度约为 0.8克\/毫升,那么 1斛大米大约重 克,即 16公斤。
大概一万钱相当于黄金一斤。
黄金 t+d(上海黄金现货):645.1元\/克,一斤(500克)价格为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