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年除夕,白雪皑皑的北京城披红挂彩,街头巷尾盈满喜气,欢腾的氛围感染着行走其中的每个人,仿佛是神明在借机将年终岁尾的福祉散入人间。
三环最灯红酒绿的那条街,是四九城最豪华最热闹的去处,也是顶级的销金窟。
张起灵穿着半旧的藏蓝风衣,沉默着穿梭于人群,显得与这一切的欢乐氛围格格不入。
他熟练地走进某个会所,报上名字,有眼力见儿的服务员便引领他来到隐蔽的深处,在纸醉金迷的糜乱中,他找到了自家二大爷。
谢朝兮靠在真皮沙发的正中,左左右右围着一群或高大英俊或小意温柔的年轻男人,顶部的球形灯随着暧昧的音乐声不断变幻,绚烂的光线撞进眼睛里。
张起灵揉了揉刺痛的眼睛,默默打开了日光灯。
昏暗的包厢里顿时亮如白昼,里面的人显然都吓了一跳,尤其是舞池里那个正在跳有碍观瞻的舞蹈的男孩子,手里的皮衣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音乐还在吵闹,张起灵平静的眉眼望向了被众星捧月的人,心头盘旋着隐忍的痛惜,但未露分毫。
“你谁啊你!怎么不说一声就闯进来?”跳舞的男孩子大概只有十六七岁,不像其他人那么看人眼色收着脾气,没好气地质问。
张起灵没理会他,径自走向了谢朝兮。
朝兮已有几分沉沉醉意,迷离的眼睛看了半晌,下意识推开了身边的莺莺燕燕,似笑非笑道:“大侄子?你怎么来了?”
“今天过年。”张起灵在他面前站定,伸出一只手,“回家吧。”
“哦。”
朝兮淡淡应了一声,眨了眨眼睛,然后搭上他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久坐加上醉酒,朝兮的脚步虚了一下,踉跄了半步,张起灵眼疾手快地扶稳了他,沉声道:“小心。”
“还是我大侄子最心疼我。”朝兮喉间逸出一丝轻佻的笑声,借着张起灵稳住重心。
虽然的是“最心疼”,但事实上,当下已没有人可以与张起灵一起进行对比。
在一众惊愕、疑惑、好奇等等的目光里,朝兮靠着张起灵跌跌撞撞地推门离去。
走廊上多多少少是更通风的,酒醉的人经风一吹,也恢复了几分清醒。
带着张起灵过来的服务员仍然等在门口,熟练地从平板电脑里调出账单,朝兮胡乱签了单,撸下手腕上的金表丢在他怀里,随口吩咐:“给他们分了当小费。”
这固然是销金窟,可也不常遇见一掷千金当小费的主顾,服务员的眼睛都放光了,千恩万谢地送了他们出去。
下午四点半,北京城的上空飘起了薄薄的雪,朝兮仰起头看,有片片雪花落在他的眼角。
水滴滑落下来,有微微的凉意。
“大侄子呀。”
“嗯?”
“我醉了,你背我回去吧。”
“……好。”
“哈哈,我开玩笑的。”
朝兮捂着眼睛笑了笑,蹭去眼周的水痕,回神却见张起灵已经蹲了下来。
朝兮怔愣半晌,见张起灵显然是认真的,才缓缓移步至他身后,揽住了他的肩膀。
雪渐渐下得大了,搓绵扯絮似的飘飖而落。张起灵背上了谢朝兮,行走在一点点染上白雪颜色的柏油路上。
谢朝兮近几年瘦了很多,明明比他生得更为高大,却好像没什么分量,体温也凉得可怕。
也许是雪太冷的缘故。
他重新调整了姿势,仿佛这样便能让谢朝兮的身体更加贴近自己,将他的体温传递过去。
感受到他的体贴之心,朝兮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埋首在他的脖颈里,躲避扑面而来的雪花。
“过年了,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朝兮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贴在张起灵的耳畔响起。
“有你最喜欢的酸菜饺子,还有羊肉锅,松鼠鱼,红烧肉,都是你喜欢吃的。”张起灵说,“我还做了西红柿炒鸡蛋,你可以尝尝。”
张起灵不擅长做菜,唯一一个西红柿炒鸡蛋,还是很久以前住在雨村时学会的。
每逢胖子出门收账,他就会用这道菜打发吴邪,一天三顿,直到胖子回来。
吴邪对此没有意见,谁让他也不会做饭呢。
后来独自住在雨村,谢朝兮安排了人专门负责他的一日三餐,这也直接导致张起灵在厨艺上没有任何长进。
“果然还是你的保留才艺啊。”朝兮低低地笑,“好吧,大过年的吃点儿素的也好。”
灼热的酒气喷洒在张起灵的脸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而后听见谢朝兮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你困了么?”
“嗯,一喝酒就容易犯困。”
“那就睡一会儿吧。”
张起灵望着前方白茫茫的大雪,行人越发少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只有晚高峰浩荡的车流依旧穿行不息。
他道:“到家了我叫你。”
朝兮笑了一下,慢慢合上双眼,说:“好呀。”
*
人有大梦三千,梦有三千烦恼,溯洄从之,旧梦曾记。
很久很久以前,谢朝兮觉得自己最害怕失去。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把那些人事物从自己的生命里一点点剥离,他才发现,原来习惯了,也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要失去的终归会失去,他不是小孩子,不会寄希望于什么奇迹出现,当那一天来临,他连矫情都矫情不起来。
首先是被断言活不过六十的吴邪——从结果来看,吴邪还跟老天爷多抢了五年阳寿,应该不算太亏本。
不知道是他本身体质如此,还是曾吃过麒麟竭的缘故,吴邪似乎一直不显老,直到生命中的最后半年,才因为病榻缠绵而添了白发和几丝皱纹,但看起来,还是比寻常六十多岁的人要年轻一些。
朝兮得知消息,包了专机赶到雨村时,吴邪已经开始回光返照,强撑着一口气等到了他。
四目相对,不知所言。
朝兮越过所有人,走上前握住了吴邪的手,听窗外雨滴泠泠,听吴邪细数往昔,把那些年月里含蓄隐忍的话语,一字一字说给他听。
有些他知道的,有些他不知道的,有些说出来,不知该觉得搞笑还是愤怒的。
比如吴邪说:“起初我喜欢你,纯粹是因为你太好看了,我看到你就想睡你。”
老态龙钟的胖子到了这种时候,仍然不忘吐槽这个多年好兄弟,说:“结果你后来是被他二大爷睡得嗷嗷叫——”
余下的话语被他自己的咳嗽声强制消音。
吴邪并不感到窘迫,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索性一刻不停地说,委屈也好,苦涩也罢……直到靠在朝兮的肩头停止呼吸。
千年未能雨歇的雨村,在那一日忽然晴空万里,不见云翳。
按照吴邪本人的意愿,他被葬在了雨村的后山上。彼时吴家已经人丁凋落,族中的那些旁支亲属说不上话,什么规矩也大不过人情。
吴邪说,他想等一等,看那场千年的雨将如何止歇。
朝兮的眼眶又干又涩,挤不出一滴眼泪,心口处却好像被哪里来的野狗咬了一块去,血肉肿痛无以复加。
吴家的狗是不好捡的,他早该知道,却还是没能防备。
这是一个开端,它意味着谢朝兮的生命将在此刻开始发生拐点。
一年后,王胖子在雨村高寿而终,葬于吴邪之侧。
张起灵拒绝了谢朝兮的邀请,继续留在了雨村,成为了已故挚友的守墓人,守着最初的那间小小的农家院,过着平静的生活。
朝兮没打算勉强他,只是尽己所能,安排好他的日常起居,就回了北京。
接下来,是解雨臣。
那个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爱护的小九,是无疾而终。临别之际,用老迈沙哑的嗓子为他唱了一曲《雨霖铃》。
悲伤幽怨,一曲断肠。
被他称作腥风血雨、一生不臣的解雨臣,最终成为了他生命中一场依依缠绵、永不止歇的细雨,潮湿了四季年月。
从此名花解语,只余梦中常忆。
世间的熟人来来去去,终有不归之期。
比如霍秀秀和尹南风,比如大起大落一生跌宕的杨好,比如醉心科学积劳成疾的苏万,比如……永远没能走出那片沙漠的黎簇。
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朝兮同吴邪一样,对黎簇是有所亏欠的。所以多多少少,会对黎簇偏袒和宽容。
但是后来的黎簇生活其实很平静,一直致力于古墓修复工作,没再做什么危险的事,在吴邪去世后的那些年,他甚至释然了,与自己和解,放下了往昔。
虽然那时候他也是个垂暮老人了。
除了没有结婚无儿无女,黎簇的一生也算是多姿多彩,平顺安康,这让谢朝兮略微安慰。
至于某些少年时代错乱无解的情思,早已湮灭于往昔的光尘里,不必提起。
谢朝兮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硬了。
但他这么想的时候,他身边其实还有黑瞎子。
后来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