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解家大宅幽静的后院里,那棵老种的沧江海棠花期已过,残败的花朵零落尘泥,代之以红艳艳葡萄大小的果子挂在枝头。
又是一年一度,酿海棠果子酒的时候了。
酿酒的工序并不复杂,却也一点不轻松,头一步摘果子,就极其考验耐心。
关于朝兮的事,解雨臣一贯不喜欢假手于人。
他拒绝了伙计要代劳的提议,让人搬了梯子来,依然亲力亲为。
——若让外人知道,以轻身功夫闻名的解当家,如今爬个树还得借助梯子,大概要笑掉大牙了。
解雨臣沉了沉气,苦笑着低头看了看,决定还是不要勉强自己比较好……丢人就丢人吧,他丢得起。
攀着梯子上了树,从树干分支处调整好站立的姿势,再小心地伸出手去,摘下那些小巧玲珑的果实,放进腰间的小竹篓里。
这样的事原是做惯了的,可惜他现在有伤在身,体力不济。才摘了几十颗,喘息声就开始加重,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时节的北京,炎炎暑气还未散去,虽是清晨时分,气温仍有渐渐升高的趋势。
略歇了口气,他再度伸手摘果,忽然,宅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
解雨臣一个愣神儿的功夫,就听得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继而树下一道人影掠过,几步攀上树冠,从背后揽过了自己的腰身。
他侧过脸,就看到朝兮虎着脸蹙着眉,看似恼怒,实则关切道:“不好好养伤,又胡闹什么?”
“我……”
解雨臣刚想开口解释,就又听朝兮皱眉道:“你考虑清楚再说话,我的气还没消呢。”
解雨臣轻轻叹息。
脑中思绪胡乱翻转之际,已被朝兮揽在怀里,直接从枝头跳了下去。
“那是什么?”
半是好奇,半是转移话题,解雨臣刚一落地,便指着院门口的那个蛇皮袋问道。
“胡萝卜。”
“胡萝卜?”
解雨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重复了一遍。
朝兮点了点头,说:“你不是让吴邪在村里给你种胡萝卜吗?”
“所以……您就是来,给我送吴邪的胡萝卜?”
朝兮先点头,然后又摇头。
“吴邪忘记给你种了,这个是我自己种的,你要记我的人情。”他认真道,“而且,我是来看你的,胡萝卜是顺带。”
怎么办呢。
解雨臣眨巴着眼睛看着朝兮,突然就……开心得好像要疯掉。
解家的家政阿姨厨艺相当有水准,朝兮带来的那堆胡萝卜被巧手做成了一桌胡萝卜宴:胡萝卜炖羊肉、胡萝卜丝炒肉丝、胡萝卜汆丸子汤、胡萝卜炒鸡蛋等等,摆盘也少不了胡萝卜雕刻的玫瑰花,甚至甜品都是胡萝卜榨成的果蔬汁。
朝兮坐在桌前,看着统一的橙黄色,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吃胡萝卜了。
解雨臣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漂亮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幸福的光彩。
朝兮看着他,突然就笑了出来。
“小师父,您笑什么?”解雨臣一头雾水。
“没……没什么。”朝兮捂着眼睛,可是唇角根本压不下来,“就是,我想起刚见到你的时候。你那时候还小,长得白嫩,因为是解九爷的葬礼,你的眼睛也红红的,就跟现在一样……像一只白白嫩嫩的小兔子。”
小兔子爱吃胡萝卜,没毛病。
“小师父!”解雨臣无奈地反抗。
可是反抗无效,朝兮把一块炖的软烂的羊排夹到他碗里,忍俊不禁:“来来来,别只顾着吃胡萝卜,吃块羊肉,补元气的。”
解雨臣自认是个稳重的人,不会像吴邪那样,那么容易被朝兮逗得炸毛,但这不影响他会轻而易举地被朝兮顺毛。
一顿可口的午餐,朝兮几乎没怎么吃,一直在给解雨臣夹菜,此间气氛融洽,自也是令人心情舒畅。
饭毕,果蔬汁朝兮是一口没动的,而是让伙计沏了一壶茶来,和解雨臣并排靠在躺椅上,在廊下纳凉,自自在在地喝茶谈天。
“我来时,碰巧听见你的伙计在说什么‘焦老板’……是雷城那个姓焦的?”
“小师父耳聪目明,就是他。”
“是他死了之后,给你留下了什么隐患或烂摊子?”朝兮侧首看他一眼,有些微的挂怀。
解雨臣连连摇头,说:“烂摊子称不上,只是他突然就死了,他原来的几个盘口小头目内讧闹事,我就让手下人多关注着些。”
“呵,人没什么本事,麻烦倒是不少。”朝兮不屑地啐道,“早知道就留他一口气,丢回他的盘口,让他好好见识一下世态炎凉。”
“……都过去了,人死灯灭,小师父就别再生气了。”解雨臣好声好气地哄劝道。
朝兮并不买账,哼了一声,丢给他一个白眼。
解雨臣无奈,也只能受着。
虽说从雷城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朝兮的气并没有因为事件的顺利解决而有所消减。
他得承认,他们所有人瞒着朝兮行动的确有些说不过去,朝兮会生气也无可厚非。
但事实证明,不让朝兮参与是正确的选择——相比人身安全,朝兮的精神状况更加令人忧心。
比如焦老板用重伤的他来威胁吴邪时,得知一切后匆匆赶来雷城救援的谢朝兮,一眼看到他血淋淋的挂在半空中,不知生死,整个人的状态就都变了,变得很可怕,却诡异得平静。
后来,吴邪才说,那时的谢朝兮很像是在盲冢里,张海客毁掉能治疗黑瞎子的最后一只虫盘后的样子,那已经不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而是要翻山倒海把神佛找出来杀掉。
其实,解雨臣当时已经开始意识模糊了,眼前影影幢幢,却能将朝兮的一字一语听得清晰明了。
谢朝兮指着解雨臣,对焦老板道:“这是我捧在心尖儿上护着的人。姓焦的,你动他,你就得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然后,焦老板就死了。
他的死状很恐怖,朝兮甚至把一枚炸弹放进了他的肚子里,就真的让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在场的,还有他请来的许多汪家人,那些人看见谢朝兮,真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就算不为了焦老板,也会上前跟谢朝兮拼个不死不休。
可焦老板还是死了。
有许多汪家人给他陪葬。
被谢朝兮这样看重关怀,解雨臣原该高兴,可他却禁不住忧心。
他有一种感觉,自盲冢一行后,谢朝兮是真的变了很多——这种变化,令人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