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贺宁在陈向东这里,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事情,她拼拼凑凑,试图拼成一个完整的记忆。属于陈向东的记忆。
陈念肖,陈向东的妹妹,小他三岁,冬夜里出生,是陈父肖母的掌上明珠。
她很调皮,比同龄的男孩子们都调皮,小时候上房揭瓦闹得整个胡同鸡犬不宁。
但是她出生的时候肖母难产,生了两天才生下来,所以家里人都顺着她。小孩子嘛,闹一闹也就长大了。
陈念肖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听陈向东的。
陈向东打架很厉害,往往都是陈念肖惹事,他去摆平。一来二去,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陈念肖有一个不好惹的哥哥。
父母无奈,但是也只是不轻不重训斥他们两句。
念肖,好好跟着哥哥,不要乱跑。
陈念肖没听进去,陈向东倒是把每个字都记下了。那时候父亲早出晚归,母亲的神色一天比一天凝重。
有天晚上,陈宝半夜一点多才回来,陈向东去洗手间听到父母房间隐隐传来说话声。
是母亲的啜泣,“我早说江致远靠不住……”
父亲沉默,昏黄的灯光下,他像是一尊雕塑。
再之后就有点记不清了,陈向东说,直接说结局吧。
我父亲,陈宝,在狱里自杀了,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也可能留了,但是被江致远截去了。
陈念肖不信,她从学校偷偷跑出去,想去找我们的父亲。
然后就不见了,再找到她时,只剩地上的一滩血迹了。
我母亲,疯了一年,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那种疯,然后跳楼了。
是我,我没看好她们。
——
陈向东的声音忽远忽近。
江贺宁好像被钉在原地,她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有个声音催促她下车,说不要再听下去了,这不是真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虚无缥缈,像是从远方传过来。
“你妹妹……”江贺宁问,“陈念肖她,怎么死的?”
男人的双手猛然攥紧。
怎么死的?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活泼爱笑的陈念肖,喜欢闯祸让他收拾的陈念肖,会把心事全部分享给哥哥的陈念肖,没了。
她当时才刚刚满十八岁,她的人生尚未开始。
是他没有看好她。
是我没有看好她。
陈向东的沉默在江贺宁眼里无疑是一种鞭笞,好像在控诉她作为始作俑者的女儿怎么还能问出这种话来。
但是江贺宁不相信,江致远严厉,但是他是个好父亲。
之前江以安打架,拉着江贺宁做挡箭牌,那时候仗着自己是全家最小的孩子,谁都不怕,包括父亲。
她就扬起脸挡在江以安面前。
江致远气极,也只是摇头,手里的棍子最终没有落下来。
“你就帮着你哥胡闹吧!”
怎么会呢?他的父亲绝对不是坏人,江贺宁心想。
“全部归咎于我的父亲吗?”江贺宁咬住嘴唇,她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在江致远回来之前,她得守着自己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坚持,守住江园最后一个角落。
这些不过是陈向东的一面之词罢了,江贺宁心想。
纵然他的人生已然被毁掉,现在不是也下手毁了她的吗?
男人转头,他听见女孩的话,眼神心底同时被刺痛。
陈向东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把这些告诉江贺宁,告诉她自己背负了三个人的不幸。
但是他们究竟是隔着遥远的两代人。
江贺宁的心里,哥哥和父亲,永远会排在他的前面。
即使真相呼之欲出,即使明白自己从小到大成长的那个家有可能不像看上去一样真实。
“带你去看看念肖吧。”陈向东说。
江贺宁旋即闭上眼睛,她不想去,好像只要去了就不得不面对过往一些狰狞的真相和伤口。
“她不是……”有个冷冽沉重的字眼就要脱口而出,江贺宁堪堪忍住,“她不是不在了么?”
男人不答,只是一心开着车,他把速度放慢,不似之前。
——
天上阴沉了起来,有银线一样的雨落在车窗上,模糊着江贺宁的视线,陈向东打开车门,举着伞,就那样沉默地等待她下车。
江贺宁慢慢解开安全带。
雨下得不大,但是偶然有一两滴落在伞没有照顾到的手上,像针一样,直直扎向人的心里。
陈向东把伞递给她,只身走在前面。
江贺宁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一把伞,她看见男人每一步都走得缓慢,犹豫着要不要一起撑一下。
墓园安静到仿佛来到另外一个世界。
江贺宁双腿灌铅,无论如何都走不动了。
原来,原来陈向东说的来看陈念肖,是来墓园看她。江贺宁甚至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了,她像是被人扼住喉咙,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一排排灰白沉默的墓碑。
自从江家出事后,江贺宁就很害怕听到死亡一类的字眼。
在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个隐隐的念头围绕着她。
江致远,到底去了哪里。
这么大一个活人,江家的顶梁柱,清远的风云人物,商场上不朽传奇。
能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么?
除非……
江贺宁脑海内警铃大作,她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
眼前的这一切说不定是什么幻象,只要雨一停,太阳从乌云后面出来后,都会消失。
但是有个男人却穿过幻象朝她走过来。
陈向东将那把倾斜的雨伞摆正,重新放到江贺宁头顶,安安稳稳把刺骨的雨挡在外面。
然后牵起她的手,不容置疑地往墓园深处走去。
“到这里就不行了?”
男人的声音落到她的耳朵里,惊起一片涟漪。
江贺宁,你们江家欠我一个正常的人生,我希望由你来弥补我这颗残缺不全的灵魂。
但是我无法开口再说喜欢你,有人埋在记忆里向我哭诉和祈求。
我欠你一个解释,今天补上。
两人在一块墓碑前面站定。
陈向东蹲下来,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妹妹的笑一如往常,仿佛从未怪过他,从未有心事。
江贺宁看见过照片里那双眼睛,和陈向东一样的眼睛。只是眉眼之间没有戾气和挥之不去的乌云,陈念肖望向她,说我出现在你的梦里了。
你记得吗?
江贺宁记得。
热谷、闷热、夏天、那个梦、那个灯塔。
大雾散尽,女孩的脸牢牢刻在她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