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遗落在雾城的日记本。
——我捡到一份礼物。
雪白大雾覆盖全球的那一年,被称之为雾临年。
被丢弃在圣心福利院门口的小婴儿包裹在襁褓里,那么白,那么小一点,远远望去简直如同一捧轻盈的细雪。
他才这么小,就被人丢弃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丢在这里的,他一声都不哭,以至于好久才被发现。
我将他抱起来的时候,他还正闭着眼睛轻轻睡呢。
蜷缩着的小手像雪白绵软的小馒头。
出生不久的孩子通常皱巴巴的,但他莹润雪白的简直像个小瓷人。
我不知道他的出生日期,但从襁褓中发现了一块铭牌,上面不是他的名字,只有一串日期。
是雾临日的日期。
或许,这就是他的出生日期。
但也或许是我猜错了。
我把他抱进了圣心福利院。
……
圣心福利院是由圣心大教堂的一处废弃建筑改建而来,福利院的院长由圣心大教堂的主教担任,福利院的孩子们会被抚养到八岁左右,然后进入教堂学习。
大教堂建在山上,十年前竣工而成,修建得宏伟堂皇,山脚下的村民都是第一次见到那样奇特的建筑,阳光穿过彩色闪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山脚下依附而生的村民愚昧、偏见,常常有女婴被丢弃在教堂前。
主教便将教堂里的一处废弃之地改建成了福利院,但教堂里的执事和修女显然没有哺养婴儿的经验,于是聘用了山脚村民中的一些妇女,拿着薪酬,被称之为“慈善工作者”。
而我,因为生不出孩子,被骂作“不会下蛋的母鸡”。
原来,在他们眼中,孩子是蛋吗。
无法为夫家延续香火,我被休弃撵回娘家,父母视我为污点,让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被人背后指摘。
我不明白,难道被人说两句、会被人嘲弄就是天塌的事?
母亲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她说“你爹挺直腰杆活了大半辈子,因为你这个赔钱货被人戳脊梁骨”。
原来,在他们眼中,是。
几年后,弟弟娶了媳妇,我更加没有家了,唯一的房间被弟妹以各种借口堆积各种杂物。
我几乎没有立脚的地方。
“原本就是念祖的房子,一直借给大姐住也不是个办法,她总不能一辈子赖在娘家,现在还好,再过几年,孩子长大了住哪屋?哪有大姑子跟侄子抢地方住的。”
这个家,这个小院子,生我养我,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摘过院中的果子,拔过母亲开辟的小菜园的菜,我搬着小板凳坐在树荫下吃饭,我嬉戏过的每一寸地方……原来竟然不是我的家。
“娘,你不是信奉山上哪个什么天主教吗?跟人教堂里的管事说说,让大姐去教堂给人洗衣打扫做饭,我听人说,每个月有八百块钱可拿呢!村长家的老姑娘不都在教堂给人做活……”
我进入了圣心福利院,照顾那些孩子的起居衣食。
教堂每个月会发八百块的补贴。
我一次也没见到过。
八百块钱从母亲的手里辗转到弟妹手里,又成了侄子上学的用度。
和我一起的还有村长的女儿,同样是因为生不出孩子被赶回的娘家。
只是她的父母没有放弃她,带着去了外面的大医院到处看“病”。
终于,她的“病”好了。
于是她又高高兴兴嫁人了。
再不用回到教堂被村民骂老修女了。
福利院里的孩子越来越多,她们都是女婴。
因为二胎会被罚钱,三胎罚得更多。
每年都会有一群人,挨家挨户检查家里孩子的数量。
香火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啊。
村民们群情激奋,甚至要挥舞着农具打人,那群人无奈只得放宽要求,如果第一个孩子不是男孩而是女孩,第二个孩子就会被象征性的只罚五十块钱。
我后来才从书上看到,生男生女的概率都是二分之一,可是村民不知道,他们只能赌。
第一个孩子是二分之一的生男概率,第二个也是二分之一,第三个、第四个……都是二分之一。
为了逃避罚钱,于是被丢弃在教堂的女婴越来越多。
教堂里的神父、执事、修女,有一大半都是外国人,他们养育了那些女婴。
神父说,她们都是好苗子。
他喜欢吃我包的饺子,我追问了一句,什么好苗子。
修女。
神父说,她们将来可是成为修女的好苗子。
教堂里的修女穿着整洁的修女袍,在明亮的教堂里念诵诗歌,她们学习,有文化。
我真心为那些被村民丢弃的女孩子们感到高兴,她们的未来是明亮而充满希望的。
教堂很富有,村民经常能看到有直升飞机为教堂运输各种物资。
他们艳羡:“我见过,教堂里的那些洋人吃的都是进口的食物,连福利院喂孩子的奶粉罐子上都是看不懂的洋文。”
不知道是这个原因,渐渐开始有养不起孩子的村民将孩子主动送到了福利院。
当然,没有“香火”。
他们怕真的要不回来了。
“明善姐姐,快出去看,有人正在教堂门口闹呢!”
我被两个看热闹的修女拉着出去看。
有村民来要曾经被他们亲手丢弃的孩子了。
那个女孩十三岁了,她该回家学着帮父母干活了。
怎么能坐在明亮整洁的教堂里读书呢。
她的兄弟都还没钱读书呢,怎么能放着男孩不去读书让一个迟早成为别人家媳妇的女孩读书?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的父亲气势汹汹要跟教堂的执事争夺女孩,她的母亲坐在地上又哭又闹。
她的兄弟冷眼帮腔:“家里那么多活儿等着人干,凭什么她这么好命待在教堂享清福,至少也要让她回家,干活!”
从小被告知是孤儿的女孩忽然一夜之间添了许多的“骨肉至亲”,面目狰狞的骨肉至亲以咄咄逼人的架势想要带走她。
教堂平时是不准村民进的。
我以前还觉得这规定多少有些冷血了,可怜这些小姑娘一年一年见不到亲生父母。
这一瞬间,我突然庆幸起来教堂有这样的规定。
正是因为这规定,让那些遗弃孩子的村民无法进入教堂从小给孩子灌输“我其实是你的亲生父母,不得已才把你送人”种种的言论。
那些村民异常地“团结”,渐渐长大的女孩在他们眼中已然不是瓦片,是值钱的金疙瘩,是可以被嫁出去获得利益的存在。
他们今天帮着老董家把闺女要回来,明天村民就能帮着他们把女儿要回来。
至于教堂神圣不可侵犯?
他们又不信奉外国的神,才不顾忌这些。
神父高举着纯银十字架高声斥责。
穿着黑绸修女长袍的温莎小姐在主教地陪同下姿态优雅地走出教堂。
她的祷告结束了,这群人像苍蝇一般聚集起来挡了她的路,美丽而冰冷的面容上扬起一抹不愉。
神父忙走过去为她解释原委。
她听完冷漠抬眼,勾起一个无不嘲讽的笑容。
命令身边的保镖将那群村民赶了出去。
为了防止村民寻衅闹事,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教堂附近都安排了持枪的保镖。
关于温莎小姐……
说来也巧,她也是我捡到送送的那一年来到的圣心大教堂。
抱歉,我私心地给那孩子取了名字。
我叫他送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