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乾陵已经在长公主府待了七天。
和前阵子一直处于平稳状态时全然相反,自从那天被阿迷一句话撕开了他一直压抑着的那条伤疤之后,所有安抚自己脾气的东西顷刻间全都失效。
怒火要冲出身体肆虐的灼痛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失控了。这种状态下,他一定会杀人。
从前他失控只是会伤人,但上次在邢家开荤了之后,伤人已经无法让他发泄了。
当时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充满诱惑地说——‘杀了她,碎尸万段方可解恨。’
直到七天后,那道声音依旧萦绕在他心头,仿佛一只没有餍足的兽。
不远处,张朝隐在暗中,大约见到他动了,便问:“爷,好些了吗?”
张朝真的很少有问这么感性的话,大约这次自己确实出格了些,他翻了个身,身体上的疼痛感让他皱眉,下意识说:“若是好了,我还能在这?”
张朝:“……”
外面守着的卫兵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张朝立刻快步过去,拦住人问:“做什么?”
那小兵唉唉了两声,随后自以为小声地和张朝说:“外面来了一架尤府的马车,停在暗处,没见有人下来。小的怕是来找郡爷有事,便自作主张进来知会一声。”
尤乾陵在里面遥遥地说:“不用理。”
尤府会来这的也就那几个人,太子生辰未到,尤府也没什么事。
会来这多半是担心自己。
尤乾陵苦闷——现在自己这副模样,见了只会让人越发担心。
张朝便挥手让人退下去了。
尤乾陵觉着这外面守着打的人也真是多管闲事,他喃喃低声说道:“张朝,吩咐下去,没我出声,谁都别进……谁?”
长公主府失去主人已经有六个年头了,虽说平日都有专人在这里打扫,可总归没有人气。尤乾陵原以为在这里待着总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些,结果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还摸不着头脑,结果是越想越气,越气越平静不下来。
一丝风儿从回廊的尽头吹了进来,与此同时,悉悉索索的动静在尽头的花丛里顺着这风飘摇过来。
尤乾陵抬眼扫过去,正想着谁家养的小崽子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敢跑进长公主府?
一个黑影,影影绰绰地映在了廊角栏杆上——是个身形曼妙的女子,正在微光中僵硬地凹着舞姿。
尤乾陵:“……”
看着像是谁家小姑娘,偷着在角落里自己摆弄。
回廊很深,中间又隔了数丈的排屋,对方即便是听到了这儿也动静,大约也不担心被发现。
胆子贼大。
张朝在暗中动了下,尤乾陵伸手止住了他。
张朝下手一向快很准,一掌下去必定要出了人命,他又擅长处理尸体,估计自己可能连人到底什么模样都没看到就从这世上消失无踪了。
他这会正心头窜着火无处发泄,正好用这小贼来泻火。
张朝不大放心地朝另一边绕着走,他看着尤乾陵起身,沿着走廊,一步步朝那黑影所在处靠近。
那人所在位置靠墙,墙那边在不太明晰的夜光下,照出了黑影。
尤乾陵并不担心对方能对自己做什么。或者说,他还真希望被袭击一回,这样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才有借口。
不过有张朝在,什么都别想了。
他会比自己更先看到对方的模样——忽然张朝停住了脚步,朝尤乾陵喊了一声:“爷,那……”
话还没有出口,就见那黑影忽然猛得一收动作,飞一般窜到了走廊口。
尤乾陵脚步一顿。
“?”什么东西?竟然会飞!
张朝大喊一声:“爷!后退!”
现在喊分明却晚了。
尤乾陵这时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个人——充其量只能算是个人偶,大约半人高,一身舞姬的装束,动作却有些粗鲁。
它冲到廊口,发现自己后,立刻以飞扑的姿态往自己这边掠过来。
——然后尤乾陵以来不及躲的姿势被猝不及防地抱住的脑袋。
人偶颇为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头,仿佛在努力地安抚着他。
竟然这么大胆?
尤乾陵莫名给它摸头的姿势抚慰到了,竟然没有因为对方很没礼貌的见面动作发飙,他压着声音说:“先给我下来。”
那人偶踩着他的胸口,慢慢地坐在了他肩头上。
它的脸颊贴着尤乾陵的头发,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张朝从另一侧小跑过,在准备进回廊的时候,停住脚。
尤乾陵在发现是个人偶时,就知道什么人来了。想起闫欣那经常不按常理出牌的脾气,好像也不算意外。
闫欣看到张朝松了口气,说:“你在这里啊,正好。”
张朝眼角余光扫着站在原地被个人偶坐在肩上的主子,似乎觉得不大正好,说:“你还是先把你带来的偶收了吧。”
闫欣探头,看自己新做的戏偶正坐在尤乾陵肩上,正充满母爱地摸着这位郡王爷的脑袋。
“……”这情况其实也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震惊地朝张超解释,“我没教她做这个。”
尤乾陵伸手把戏偶从肩上提下来,说:“你就这样出来,不怕阿迷闹出什么事,我就得砍了你的头了。”
闫欣说:“惊偶在看家。被它盯着的东西,谁都别想离开它的视线范围内。”
尤乾陵不知怎么想起了当着自己的面被生吞了的徐致那些信。
心说幸亏来得不是惊偶。
闫欣从张朝那边转过来,悠哉地走到他面前,绕着他走了一圈,伸手接过了戏偶,轻松抱着,说:“看着气色是真不好。”
尤乾陵最近一直心绪难宁,吃不好也睡不下,精神当然不会好。
但他自己知道不好就足够了,被人说出来就很不没面子,说:“你来就是为了看我气色不好?”
闫欣说:“当然不是。给尤三姐他们传个话,另外我也有正事要找你。”
尤乾陵虽然人在长公主府,但外面的事,张朝会断断续续跟他回报。
“那案子还没定论,我们也没什么能做的了。等着不就好了。”
他是实在不想掺和太子和崇明帝那对父子之间的争斗了,随他们去好了。
闫欣却道:“不能等着。等着我们要查的东西就查不到了。”
袁九章当时说得好听,过几天案子结了就上尤府给结果。然后这都多少天过去了,一点音讯都无。
这种情况大概率就是袁九章遇到了新的问题。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不好解决,袁九章就会下意识就使上拖字诀。
闫欣事后仔细复盘,查漏补缺,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韦娘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当时看着很配合,听到事关太子后,先压低了姿态,将对她的审问以自己的顾全大局,委曲求全的方式将未明的真相给敷衍过去了。
现在回头看,韦元庆表现出来的紧张以及动摇的神色,就已经昭示他们夫妻俩之间,韦娘子赢了。
这就将韦娘子那边和他们这边拉到了同一位置,双方最后谁赢,太子生辰宴最为关键。
提到这个,尤乾陵显出了少见的消极,说:“查不到就算了,日后还有机会。”
闫欣坚持道:“现在就有机会,我要去生辰宴。”
尤乾陵前一刻还在想管他什么劳子的太子,崇明帝,他什么都不想掺和了。
现在听闫欣极其坚持要去太子的生辰宴,说:“我拦着你了吗?”
闫欣说:“你也要去。”
尤乾陵笑了。
“连我你都敢管?”
闫欣没有说话,她看着尤乾陵,半晌后说:“你一定要去,这场生辰宴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尤乾陵想了想,这世上大多数时候,所有人都在让自己失望。以至于现在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东西才会让自己不失望。
闫欣忽然补了一句,说:“我会想办法让太子无条件站到你这边来。”
尤乾陵瞳孔一缩。
“什么意思?”
闫欣说:“你不觉得你那位舅舅在针对太子吗?我猜测太子生辰宴上他一定会对太子动手。”
尤乾陵:“那是他亲儿子。”
闫欣转身,看着这荒废的长公主府,说:“你娘还是他亲姐姐。”
尤乾陵颓废的情绪仿佛被一瓢冷水浇醒了。
他控制不住自己抖了两下,随后整个人忽然间清醒了。
——对啊,娘亲还是护了朱明礼(崇明帝)一辈子的亲姐姐呢。
尤乾陵转身往回走。
闫欣下意识要跟上,张朝上来拉了她一下,小声说:“别太放肆。”
闫欣扭头对着戏偶说:“说你呢,别仗着刚出生不懂事就放肆。”
张朝:“……也说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