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云的身体是滚烫的,心却是冰冷的,单人病房,她怎么住进来的?这是第几天了?她不知道了,她的日子终于过丢了。
1床今天早晨来看望她,她也要离开307了,她康复出院了。3床和5床已住上新人,1床也会有人住的,就像7床有人住一样。她不再关心那些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八个字概括了这间屋子的全部内容,而人生又何尝不是这八个字呢?
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春生仍是早来的第一人,从她住院到今天。人生的际遇多么奇妙,在这让她最感到脆弱和丢人的日子,却是曾经最让她感到尴尬的人陪伴了她。阿治也是来得最勤的人,来了之后便油嘴滑舌地向她要吃的,会动手去把她的饭盒翻开来,一层一层认真地瞧个仔细,她知道他不是要吃东西,而是要瞧瞧她吃了多少东西,他常常要和她“一人一半分掉算了”,常常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骗她把东西吃下去。
可阿治永远是阿治,永远就是那么油嘴滑舌、鬼头鬼脑的,甚至他带来看她的礼物都是奇怪的:有时候是街边的小吃,香辣臭都有可能,装在简易的饭盒里,让她尝得有时笑逐颜开,有时则紧皱眉头。有时候他又突然举着两只草编的螳螂就进来了,插在春生带来的花上,别样的韵味。有时候弄个手偶,或者有趣的小玩具,逗得她能笑半天。再不,就揣来一大盒橡皮泥,捏出各种小动物,陪她玩半个下午。她喜欢阿治,他活得率性真实,活得比任何人都自由和恣意,他想笑就笑,不会因为他是个男人。想哭就哭,不会羡慕自己不是个女人。想叫就大叫,大可以旁若无人。想骗人就骗人,不会理会你是不是上当。想骂人就骂人,完全当别人是孙子。
冰云住院头一天,他便哭了一次,原因是他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健哥,而嫂子又好可怜。第二天,冰云还是沉睡,他便大叫起来:“我再也忍不住啦,我要告诉健哥去!”
春生不答话,他便一屁股坐下来:
“春生,我好后悔,我应该把刀抢过来,我应该先那么做才对。”
春生不语,良久:“你那么做也没用,因为你代表不了健哥。”
“他他妈就是个混蛋!”他骂道,“哥要知道肯定想弄死他。”
“所以嫂子才不让说。”
他便使劲叹口气,不说话了。
后来,冰云醒了,他立刻到了医院,见到她便眉开眼笑地笑起来。而他骗起冰云来,冰云便情愿上当,比如这种时候:“阿治,我就出去一小会儿,我要闷死了。”
“不行,外面老冷呢,我妈说你不能出去。”收起脸来:“不过嫂子,您瞧您多不会说话呀,你应该说:阿治有你陪我,我一点都不闷。尽管是撒谎也骗我高兴是不是?”
还有这种时候:“阿治我不饿,我真的一点都不饿。”
“呃,那我怎么吃呀?迎秋做的时候我便开始流口水,一直流到现在,你总该先吃一口,然后我好吃啊!您总知道我是很讲礼貌的。”冰云便只好勉强地把饭塞进嘴里。
后来,他在病房门口碰见阿昌,登时小眼睛瞪大:“哟,鼻子还真好使,都这么长时间了还能记着味儿找过来呢!”
阿昌怒,但旁边有个人牵着绳呢,只能嚷了一句:“滚鸡x蛋!”
冰云听他乐颠颠地恶心人,还学得惟妙惟肖,忍不住大笑,觉得同样是骂人,拿破仑·宋可高明多了!
后来他拿着那细长盒子问冰云:“嫂子你猜这里面是啥?”
冰云摇头,他便叮叮当当地口配音乐,打开盒子,竟然是一棵长白人参,冰云有点吃惊,那人已经眉开眼笑:
“这可是好东西!吃了可以补身体的。春生说,这好像真是野生的。”
她故意问:“我可以吃吗?”
“当然啦,”那人眯着小眼:“这个炖鸡汤是大补,你现在吃最好!”
“可这是那个阿昌送来的——”
“管他呢,先吃了再说!你好了比啥都强。”她就给逗得大笑,觉得阿治真是现实主义的典范。
后来她和他闲话,问他:你说孙启这样做,是为什么呢?他就滚了滚小眼睛,说:他也没想到呗。这些天他肯定一直留意着我哥的动静,现在大概知道你病了,道歉又不能,又不想把仇结大了。就送点礼,把这梁子抹一抹。她便说:“其实是我让春生放的风。”
阿治就瞪大小眼睛,惊道:“哇!嫂子——你好聪明!”
“可我觉得礼物有点贵重,阿治,你说我收不收呢?”
“贵啥,一点儿都不贵!”那人马上道,“他送啥都赔不起。我们收了绝对是给他面子。”
冰云就笑了:“你也觉得该收,是吧。”
阿治小眼睛滚了滚,瞧着她,扭了扭手指:“那个、我哥肯定不想要。但——你肯定想要。”
她就笑了,说:那阿治你去帮我买几张信纸好不好?那人马上答应,说医院门口的小商店就有,邮票和信封都有,他这就去买。她说不要那样的信纸,要去书画行买,上好的冷金笺。他不懂那是什么,她告诉他,就是带金星的信纸,书画行的人会知道的,信封也要同样的。等他买回了信纸,她就动笔给孙老板写了一封答谢的信交给他,请他明天上午帮忙送过去。那个人用小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开着口的信封:
“我能看吗?”
“当然。”她说,“都是客套话,就是谢谢他送的人参。”
“那我真看啦?”那人小眼睛亮亮地:“我想学学您怎么说客套话。”她笑着点头,他便抽出信来,但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这字我怎么都不认识?”她解释说是繁体字。“这第一行是什么?”
“孙启兄长台鉴,相当于孙大哥你好。”
“那谢他是咋说的?”
“诚惶诚恐,受之有愧,却之不恭。高谊厚爱,深表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