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云站在帘幕后面,望着台下的人群,她六天没有回家了,这个让她感觉麻木的春节已经让她丧失了所有的世俗理念。生命好像就是要她用一个月的时间,来翻转人生这个多面体除了它光耀面之外的另几个侧面:她做饭店的杂工,把她那已经养得白嫩的手不得不整天伸在洗碗池里,伸进满池的大肠小肠、腥鱼生肉中间,刺人的腥臭、恶臭让她想呕吐。她做服务员,美容院洗头的小妹,歌舞厅擦地的零工,卖自己写的对联,客串做临时歌手,她一下子从云端跌进泥塘,一切过往的时光在五维里倒转,而曾经因她的逃离而搁置的无数人生课业,则像等待多时似的蜂拥而至,以最不堪的嘴脸,在最不可料及的时刻,从背后摆了一道。
每当她从那些阴暗的角落再回到她那光耀、富丽的家,她便感到她与之离得无比遥远。她看着那一切,那一切都不是她的,从来都不是她的,也永远都不是她的。那里就好像镜子里的世界,她寄居了四年,现在再寄这最后的一天,这一切的幻像就该从此消失了,像海市一样消失了。她本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却枕着仙枕做了一场黄粱美梦。现在,梦醒了,虽然她的人还躺在仙枕上,但她已又是那个贫苦的女儿了,一切梦里的付出原来都是虚幻的,包括情感。
现在她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摇醒这个梦。痛也要醒。她一面感到心里痛得难过,一面感到精神上麻木得空白,七天串场歌手的生涯,真让她把人生如戏这句话品味得淋漓尽致了。三十天了,她抓着那帘幕,三十天来,她的心里好像一直有一支弹簧在绷着,她就在那种绷力下运转,而她在做什么,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只是一刻不停地做,直到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精疲力竭,然后在一种近乎虚脱的感觉里感到一种恶意的快感——真是痛、快!她不知道她是要向生命证明什么,还是要向生命唤醒什么,她只觉得好像她把自己降低了,她的灵魂就能提升一样。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生命沉寂得太久,也许是为了跟他斗气,也许是为了以一种痛转移另一种痛。她不知道。她倦于思考。她就好像是生活的戏子,一直寄望着躲在假的戏剧里面逃避真的生活。她也曾经担心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的天道轮常,却又希望在自己身上发生例外。但事实证明,天道是没有例外的,她除了以自身的疼痛来解除麻醉别无它法。
可是,她似乎已经“病入膏肓”了,解除了麻醉的结果只有一个——更痛。随着三十天的临近,那解了麻醉的痛把她痛得更麻木了,如果说四年来她只是躯体上某一个部分的麻醉,那么现在的她似乎整个人都处在麻醉的迷糊中了。她想期着汗与痛唤醒的生命中或精神中的某种东西,因为意识的清醒而变得更加迷茫了。
她走到幕布的角落里,在这肮脏杂乱的角落,她好像更能够静下心来。她望着窗外的风,树叶在风里飘,夜空被霓虹点亮了,间或有一朵烟花跳起来,在空中炸开,然后流光溢彩,为繁华的城市展现一幅异彩纷呈的长空画卷。零星的雪点缀在节日的空气里,为人们传递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气息。南方的雪是娇媚而含羞的,常常刚一落地就融化不见了,只有少少一点飘落在这背阴的窗台上,才会有多几天的世间停留,不似北方的雪,恣意张扬,整个季节都是它们的。
她望着窗台上薄薄的雪,想起故乡山舞银蛇、银妆素裹的世界,四年了,她有四个春节没有回家了,她好想母亲,好想故乡!可是,她已经回不去了。
夜阑游子吟
临风把酒面青山,
几回泪咽止樽前。
梨花染白回乡路,
关山万里飞度难。
一年一岁佳节近,
百思百念亲人远。
长风若解怜孤客,
吹回故乡报平安。
她感到泪漫上双眼,然后温热地淌下来,滴在胸口上,冰凉的。她伸手把那个脏兮兮的小窗子推开一条缝,清冷的风扑进来,扑在她裸露的肩臂上,像一个痛哭的游子扑在母亲的怀抱里。她低头望着身上不知多少人穿过、都已经穿得有些破旧的礼服,在这同一件戏装里面,曾经包裹了多少女人不同的酸甜苦辣?她从来不知道那些穿着这样华丽衣装的女孩,竟是挤住在那样和地窖差不多的地下室里。这个世界的反差太大了,她今天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不论多么阴暗的角落里,都有人在居住着。
她感到压抑、窒息,三十天,她约定的时间到了。她感到迷茫,彷徨,她的明天在哪里?
是的,明天,明天在哪里?
这个答案她找了多少年,找到今天也没有找到。她曾经把他当做她的明天,于是押下青春来下注,把她的生命寄居在他的生命上,一寄四年。如今她发现她错了,却已萎缩了行走的本能。她想用痛来刺醒这本能,那么就意味着她要放弃明天。她望着夜空,在这子夜交替的时刻,她是该守住明天还是该珍爱今夜最后的尊严?如果她失去了明天,那生命还有何意义?如果她丧失了今夜,那么,什么是明天?
她抓不住心里的痛,就像抓不住明天,她把自己扔进繁华城市最黑暗的夜,却仍然擦不亮看黎明的眼睛。每一晚都有女孩不回地下室住,她们用青春赌今夜,她第一次最近距离地知道了城市的夜幕下,覆盖着什么样的交易。
男人和女人之间,究竟有没有真情?女人在男人心里,究竟是什么?她这个女人在他这个男人心中呢?她问,但她答不出。她活丢了人生,也就同时遗失了一切答案。
除夕那天,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以后,就再也不想回那一百三十多平的家了。收了领班付给她的另外十块钱工资,她与这个地方也银劳两讫了。
出了舞厅的门,她不知道能去哪,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节日的街道异常冷清,夜越来越深,她这才发现:她是这个城市流浪的孤儿,而他,曾是她投奔的唯一的去处。
现在,她没有了他,没有了家,也没有了自己,她感觉她就像一个游魂,却连找一个尸体来寄居都没有。
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长长的街道上人影都难见一个,她不知道在街上游荡了多久,也不知道怎么又回到了她擦镜子的舞厅,她推开门,领班还认识她,她问:我能在这看看吗?领班看了看她,说:那你帮忙端饮料吧,我们正愁人手不够呢!她心里就好感谢。后来,领班上台唱歌,再后来,连老板也上台唱了一首,说过年了,就用他跑调的“金嗓子”给大家献首歌助兴。再后来领班问她会不会唱,说没关系,唱不好也没事。她就上台唱了一首。可能真是过年的缘故,人心宽容,竟博了个满堂彩。后来她又唱了很多首,在一群纵歌狂舞的人当中一直唱到眼冒金星,然后揣着老板给的二十元工钱,躺在歌舞厅的地下室里迎来了旧历新年。第二天,她在地下室睡了一天,不见天日,如同世界的弃儿,被遗弃在时空之外。
晚上,她从地下室出来时,歌舞厅早已是灯红酒绿,她把自己塞进欢乐的人群,被感染上一份虚假的欢乐,这虚假欢乐让她脑子空白,精神麻木,而这,正是她最需要的。
她不想回家,不想见他,她想逃离现实,逃离疼痛,逃离醒来。如果他们在一起,她就必要正视现实,正视疼痛,正视梦醒。
可是,她究竟要怎么正视?四年的时光,突然成了一场梦,她要怎么正视!
但是,他们还是见面了。
初三那天,她正在台上唱着台湾歌手潘安邦刚刚带进大陆三天的《跟着感觉走》暖场,忽然看见他坐在台下,端着一杯啤酒,坐在一屋子酒客中间,正望着她。她站在那儿,一时把词都忘了。她看着那个人,隔着一屋子飘浮的啤酒与香烟,灯光昏暗,音乐缠绵,她是台上眉黛低回的戏子,他是台下风流俊雅的观众,这突然变换的角度让她在刹那间恍惚地发现:四年以来,她一直就是他的一个表演者。她是一个欢乐的表演者,他是一个欢乐的经营者,人生的这场演出,他从未与她同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