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周祖古还好吗?”
年轻人眯着眼睛,满眼的兴致盎然。
在他的注视下,拉姆再没有了疑惑。
她平静的俯视着尊贵的才旦大人,具自陈道。
“你不该伤害措周祖古的,这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呵——”
年轻人轻笑一声,轻佻的挑眉。
他说,“我要是为了什么好处才做这些的话,最开始就不会帮你。”
“……”
拉姆兀自沉默片刻,然后转身离开。
在跨过门槛之前,她转头告诉才旦。
“我要出去找人帮忙,请您不要阻止。”
“我可没有阻止你的能力。”才旦立刻反驳。
在女人的窈窕背影消失之后,他托着下颌咀嚼起来。
年轻人坐在屋里,等候吵吵嚷嚷的声音靠近,感受着肃穆紧张的气息。
这一切的前因后果都让他感到无比愉悦,灵魂仿佛飞到了云端。
屋外,次仁喇嘛带着僧众匆匆赶来。
他们在措周身边待了很久,直到太阳落下才离开。
另外,还有不少僧侣留了下来。
他们守在措周祖古的床前,时刻为他祈福。
高高低低的油灯从地面摆到柜顶,照得室内明亮无比。
唱诵经文的声音缓慢而悠长,彻夜不停。
在众多僧侣的陪伴之下,措周昏睡了三天三夜。
他睁开眼睛,看见察恪堪布担忧的面庞。
“察恪、老师……”
措周刚吐出几个字,喉咙就干涩得发痛。
他眨眨眼睛,听堪布的话闭上了嘴巴。
甘甜的清水顺着壶嘴流进他的口中,带来舒适和满足。
少年僧侣如梦初醒,侧过脸冲察恪堪布赧然的笑了一下。
他低声解释,“我昨天晚上觉得好冷好冷,早上就起不来了。抱歉,我是不是错过今天的课程?”
“没事,好好休息。”
察恪堪布安慰道,没有提出时间上的谬误。
他按着措周的肩膀,叫少年僧侣再在床上躺几天。
在察恪堪布走后,小院住进了四位沉稳的僧人。
他们轮番陪护在措周祖古的身边,时刻注意少年僧侣的状态。
人一多起来,拉姆就没有了与才旦深入交流的机会。
她拿着扫帚走进措周的屋子,安静的打扫卫生。
先前僧侣们的涌入造成了很多损坏,不少东西都需要丢弃。
拉姆拿着被压瘪的洛玛盒询问,“措周祖古,这个还要留着吗?”
“呃,不要了吧。”措周愣了一下,回答道。
盒子里的奶渣糖都不知所踪了,那这个盒子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少年僧侣没有多想,准备以后换个新的盒子装糖。
他看着忙碌的拉姆,诚恳道谢。
“谢谢你,拉姆。要是你没有发现的话,我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能够救助您是我的荣幸。”
拉姆背对着措周,卖力的擦拭着银质水壶。
她语气轻快的回复,没叫措周看见她的表情。
在打扫过一遍之后,拉姆提着扫帚去新住客的房间继续打扫。
一切都稀松平常,没有丝毫疑点。
措周乖巧的待在屋子里养病,寺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似乎少年祖古的重病真的只是一场疏于照料的意外。
不过连带着的,次仁喇嘛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没有顾虑任何人的想法,按照罪责逐个惩罚犯罪的僧人。
明罚敕法下,整个色则寺的氛围都为之一清。
那些不良的作风和风气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所有僧侣都变得虔心谨行起来。
新年之前,吞巴家族派人送来了供养。
他们恭敬的向色则寺祈求祝福,顺带通知才旦让他留在寺庙中过年。
木然的年轻人坐在门边木椅上,依旧满脸的呆滞。
传话的人做足了礼节,久久等候不到年轻主人的回应。
他自说自话的替才旦答应了下来,后退离开。
耀眼的阳光照进年轻人眼睛,留下无数久久不会散去的光斑。
他面无表情,直到看见路过的拉姆。
女人垂下眼皮,似有若无的和他对视一眼。
两人心照不宣的移开视线,等待夜晚的来临。
太阳落山之后,拉姆扶着才旦进了房间。
温暖的床榻边,女人沉默不语的照顾着男人。
她替他掀开被子,除去衣物,再扶着他躺下去。
“你准备什么恢复正常?”
拉姆掖好被角,凑到才旦耳边低语。
年轻人闭上眼睛,嘴唇翳动,“快了,你先帮我送个东西出去。”
“好。”拉姆什么都没问,直接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她背着水桶像往常一样出去打水。
凛冽的冷风呼啸着卷过,几乎吹裂人的皮肤。
丰满的女人行走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她绕过山坳,走到终年不冻的小溪旁边。
清澈的雪水潺潺流淌,装满了硕大的水桶。
装满水的水桶过于沉重,超过了女人的负担能力。
她跨过溪水,去往不远处的灌木林中寻找工具。
熟悉的灌木林中尽是干枯的树木,被积雪染得发白。
拉姆踩在似曾相识的地面上,有那么一瞬的恍神。
她摇摇头,仔细的在四周寻找合适的木棍。
寺庙请来除狼的猎人带着猎狗靠近,他给拉姆帮了把手,顺便带走了东西。
在猎人走后,拉姆用草绳和木棍制作了一个简单的器具。
她用双肩背起沉重的木桶,步履维艰的回到寺院。
然后,在僧人们的注视下走回措周的小院。
七个供养的银碗中被逐个灌满澄澈的新水,向佛陀祈求免去苦难。
拉姆的双手合掌高举,逐个触碰额头、口和心。
一个长头结束,她的内心重归平静。
从十二月初开始,僧人们就开始为新年做准备。
门窗上装饰着五彩的香布,精美的碟嘎中叠放着不同形状的卡赛糕点。
人人都穿上崭新靓丽的服饰,互道罗萨扎西德勒。
渡过古突之夜,真正的庆典开始。
屋顶上插着崭新的经幡,煨燃的柏枝上是袅袅上升的桑烟。
被禁止外出的措周裹着羊羔绒的藏袍,在窗边轻轻吐气。
白色的烟雾从他的口中冒出,哈在窗布上变成细小的水珠。
少年僧侣伸出手来,抹掉那点水痕。
他看向身边的扎巴,眼里都是期待。
“我想去院子里走走,好不好?”
在希冀的目光中,扎巴有心想要拒绝却又开不了口。
他垂下眼眸,只能闭口不言。
感受到隐晦的拒绝,措周瘪着嘴拖着凳子四处走动。
他在门边放下凳子,坐下把厚重的帘子掀起一角。
乌溜溜的眼睛透过小小的空隙,窥视着屋外的风景。
拉姆难得穿着艳丽了一次,她头上顶着蜜蜡的装饰,发辫上挂着金银的链子。
脖子上坠的是赤金的嘎乌盒,还有一串珊瑚天珠项链。
腰间系着三四根华丽的腰带,上面的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美丽的女人站在空地的中央,踏步、撩手、甩袖。
纵使没有音乐的存在,她的舞姿也美得让人心颤。
像高原上的精灵一样,拉姆自由自在的舞蹈着,向天地展示她自己。
一舞结束,女人仰头站在院中,感受炽烈的阳光。
她在措周的赞美声中回过神来,喜悦的笑容比太阳还要耀眼。
“拉姆,你过来一下。”
另一侧的门前,才旦风雨无阻的坐在门边。
他冲美丽的姑娘招手,将白色的哈达递到对方的肩上。
这从未收获过的殊荣熨帖了拉姆的内心。
她浅笑着躬身低头,向年轻的贵族表示自己的感激。
日暖风和,月令岁吉。
欢庆的十五天过去,新年结束。
措周终于得到许可,可以离开待了一个多月的房间。
在扎巴的带领下,他在寺院里走走停停。
色则寺的高处,层层叠叠的红瓦尖檐中露出一个白色的尖顶。
那是格仓上师的墓塔。
少年僧侣拾阶而上,带着扎巴走了上去。
他们绕着灵塔顺时针转圈,直到措周停下脚步。
靠着洁白的护栏,扎巴凝望着天际的黑线。
远处的山峰顶端挂着飘展的旗云,云幅往下坠去,倾斜着落入山中。
不祥的感觉萦绕在冥冥之中,让木讷的僧人紧张起来。
担心出现意外,他仓忙催促着措周起步回返。
顺着碎石的台阶往下走,下方有人影在巷道中穿行。
“发生什么了?”
措周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在向谁询问。
他隐隐约约有些预感,猜到或许是哪位高僧即将离世。
当初格仓上师弥留之时,僧人们也像这样涌向一处。
他们从四面八方奔向格仓上师所在之处,守护在屋舍之外。
他们唱诵着祝祷的经文,直到格仓上师入葬。
少年僧侣迟疑着,不想面对再一次的离别。
但僧人们发现了他。
措周祖古被众人簇拥着前行,直到到达次仁喇嘛的居所。
在守门僧侣的冷漠注视下,他怯弱的推开木门。
伴随随着措周的深入,沉重的呼吸声变得愈发响亮。
金红的被毯下,次仁喇嘛费劲的张嘴说话。
“措周…来…到我身边来。”
他缓慢的伸手出来,握住措周的手臂。
对上那双满是悲悯的眼睛,少年僧侣喉咙哽噎。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才慢慢开口。
“次仁,你也要离开了吗?”
“是的……”次仁喇嘛的脸上带着遗憾和担忧。
他环顾屋内所有的僧人,既警惕又无奈。
最后,次仁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紧握着措周的手腕,叫他待在色则寺里安心研习佛法。
不要和他人交往过密,也不要心生杂念。
苍老的眼眸里有着无限期许,叫少年僧侣心中一震。
在认真思考之后,措周慎重其事的应许下来。
他坐在床边,握着次仁的手为他祈祷。
老人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意识也浑浊起来。
浑浑噩噩之中,时而有一些混乱的只言片语被他吐出。
“…固伽阿…原谅我…灾厄将临…”
短促的字句里读不出什么深刻的意味,唯有浓重的懊悔。
措周在次仁身边待了一整夜,直到老人痛苦的离去。
他俯下身,在尸体的温凉脸庞上贴了一下,进行最后的告别。
然后,少年僧侣就被送回了他的小院。
守护措周的四个僧人逐个离去,取而代之搬进来的是才旦的仆从。
拉姆也换了个房间居住,逐渐消失在了措周的视线中。
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少年僧侣久违的感受到了不安的情绪。
他主动找到新任主持——拉加日赤巴,表示自己的不适应。
这位高僧耐心的与措周祖古长谈,讲述了很多内容。
最后,少年僧侣稀里糊涂回到小院里,没得到任何答案。
他依旧每天早起,与进行七供养的拉姆问好,然后晚上回来查看才旦的状态。
但才旦的病已经好了,他委婉的拒绝了措周的例行交流。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出现在措周心中。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住在小院中心,却总觉得被排斥在小院之外。
少年僧侣憋着一口气,也不再搭理才旦。
他和拉姆抱怨这件事情,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共鸣。
但拉姆不觉得这是件坏事。
才旦绝非善类,与他走近了不是同流合污就是被敲骨吸髓。
成为对方爪牙的女人至今还对措周抱有善意,她劝说他不要在意才旦的疏远,过好自己的生活。
措周听进去了,也按拉姆的话照做。
可才旦还是没有放过他。
在积雪融化万物新生之时,一个遍体鳞伤的仆从被送到了措周面前。
他们——才旦身边的那一群人,将措周围了起来,浮声切响的乞求。
“……拜托您,仁慈的措周祖古,求你救救他……”
“……措周祖古,请您帮帮忙吧……”
那些嘈杂的哀求声充斥在措周耳边,让他束手无措。
少年僧侣瑟缩着后退,嗫嚅着拒绝,“我不会医术,你们去找察喀堪布。”
但没有人理会他的辩解,人群依旧包围着少年,逼迫他做出行动。
越过人影重重,措周的目光看向了人群外的拉姆。
他希望得到她的帮助。
如措周所愿,拉姆推开人群走了进来。
女人低着头,询问少年僧侣。
“措周祖古,你有没有办法让他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