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果然没有跟着进来,他麻利地升起了船帆,调转船头,丝毫没有耽搁就离开了码头。
田冉在竹轿上用余光瞟了一眼湖面,唐建那艘船正往那片黑水的区域缓缓驶去。
那两个壮汉抬着田冉稳稳的上了百多级台阶,很快来到码头上方一幢高大建筑前。这里的大门和四周都有黑水寨的打手在看守,他们身穿统一的黑衣,扎着显眼的红色腰带,神情傲慢,目中无人,脸上带着天下唯我独尊的模样,如同一个暴发户养的一群嗜血的猎犬。
从敞开的大堂门口已能听见里面不断传出的热闹动静,类似于逛庙会人声鼎沸的声响。大堂入口很宽大,门槛却很高,任谁进去都要小心地跨步,否则必定会被带到腿脚。
大门上有块黑色的牌匾,“黑水寨”三个金色大字在两侧高挂的大红灯笼照耀下很是醒目。
进到大堂内,里面更是宽敞,到处灯火辉煌,热闹无比。这里一点不像个帮派的聚义厅,倒像个声色犬马的歌舞场所。这样的场面田冉倒是第一次见到,毫不夸张地说,每个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置身其中都会既震惊又兴奋。
田冉也饶有兴致地细看了一会,确切地说这里面就是一个带着歌舞宴饮的奢华赌场。
十几台巨大的赌桌错落分布在大堂各处,最中央是一个歌舞的圆台。圆台上十几个身披薄纱,用丝巾蒙面的美丽女子正在跳着诱人的舞蹈。圆台周围还有十几个伴奏的乐师,这些乐师心无旁骛,对周围一切毫不在意,正在专心投入地演奏。
各种乐器发出巨大而悠扬的乐声,如同置身于一场音乐盛宴,奇妙的是这不同乐器的曲调又相互配合相得益彰,合力奏出了一首美妙的舞曲,随之而来的是满堂欢快的节奏,给整个大堂的人,尤其是赌桌上的赌徒带来一种极乐之巅的满足感。
围在赌桌上的每个人都异常兴奋,在这热闹欢快的情绪中不断下注。
没有谁注意到田冉被竹轿抬了进来。这里的每个人不是专心的围在赌桌旁下注,就是眼睛不眨地流连于曲线曼妙的舞女之间。
那粗暴嗓音此刻也丢下田冉,挤到了一台赌桌里面。
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人一袭白衫,坐在大堂右侧一张圆桌旁,脸上面无表情,正在独自饮酒。他一边淡淡看着大堂里的一切,一边自斟自饮。这里的一切仿佛置身事外,与他毫无关系。
看到田冉被抬了进来,这白衣人面容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类似于一个高明的猎手看到猎物被抓住后的脸上表情。他的目光始终跟着田冉进来,对这人来说,田冉似乎比大堂里所有人都有趣得多。
田冉连同竹轿被放在白衣人对面。那白衣人面容清瘦,目光和蔼,是个四十岁左右,衣着精致的中年人。他看起来既儒雅又不失热情,脸上还洋溢着人畜无害的笑意,这样的人,谁都会心生好感。
只有一点意外,锦衣之下他的一双手是黑色的,看起来是很自然晒黑那种,并不显病态。这双手既黑还长,不但长还骨节分明,每根指关节都透出竹节般地力道,整双手看起来如同鹰爪般尖锐有力,与他儒雅的形象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那白衣人起身朝田冉躬身施礼,极有礼貌地微笑道:“见过田公子。”
田冉朝那白衣人笑了笑,眼睛却看向白衣人面前的酒杯,“二当家好雅兴!但一个人喝酒,总是不太尽兴。”
白衣人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他没想到田冉已猜到了他的身份。
这白衣人就是黑水寨的二当家叶来成,是龙金州最为倚仗的副手,精于算计,这个赌场就是由他在操办。据说他祖上都是经商的富商,他父亲因为赌博毁掉了全部家产,所以叶来成自己从来不赌。
叶来成的手之所以那么黑,是因为他练的是鹰爪功,这种黑色只有练功到了极高阶段才会显现出来。鹰爪功向来以手上力道刚猛着称,如果练到手上变黑,据说已能够徒手对抗兵刃。
叶来成右手轻轻一挥,善解人意地笑道:“上酒,拿壶好酒来。”
一个侍者应声端着一壶酒恭敬地放到桌面上。叶来成正要帮田冉拿那酒壶,田冉却抢先一步,伸手握住了酒壶。田冉的身体竟然已经恢复如常了。
叶来成脸色突然一变,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他眼睛狠狠地看向大门外面正对着的湖面,唐建那艘向黑水驶去的小船早已隐入夜色不知所踪。
叶来成沉思了片刻,似乎在想什么。他招手叫过来一个随从,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随从随即快速跑了出去。
田冉此时就着酒壶已喝了两口,他突然轻咳了两声,擦了擦嘴角,略显遗憾道:“酒的确是好酒,但这酒不能这么喝,还是要慢慢品。”
“田公子既然已经无碍,不妨请上座!”叶来成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指着旁边一个座位,微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田冉也不客气,把酒壶放在桌面上,从竹轿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手脚,边活动边道:“我都已经坐了一整天了,能直接说正事吗?”
叶来成微微一笑,“田公子的内力和定力都让在下佩服,请跟我来。”他转身正要把田冉领向大堂后面。那里有一处隐蔽的暗门,通往黑水寨的核心。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这声爆炸在安静的夜晚犹如一声意想不到的惊雷,令人振聋发聩,让人意外,更让人吃惊。
大堂随着这爆炸声也为之震颤了一下,所有人都为之一惊。乐声、歌舞以及赌徒的喧嚣随之停止,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低声地喧哗,很快,人群开始向大门涌去。
黑水区域方向燃起了大火。火光冲天,已把远处湖面照得一片亮堂。
火光中,能隐隐看到有一艘小船正在里面燃烧,正是唐建的那艘船。更让人惊奇的是这艘船还烟花四射,炸响的礼花从船舱内不断飞向天空,在夜空中绽放出各种美丽的形状。
这其中有一支烟花与众不同,它缓缓划过夜空,在天边留下久久的红色曳光。田冉看到这个红色曳光,眼中露出一丝微笑。
大堂上方的哨楼同时敲起了告急的铜锣声。码头四周不知从哪冲出来大批黑水寨的水手,他们站满了码头各处。
那个粗暴嗓音已站在码头中央,他开始冷静的指挥这些水手,紧张又有序地登上靠在码头上的各艘战船。
大堂外也冲进来大批黑水寨的打手,他们把里面的赌徒又重新赶回到赌桌上。
赌徒们回到大堂忽然发现歌舞伎和伴奏的乐师全都不见了。大堂内失去了歌舞和伴奏的乐声显得既落寂又冷清,赌徒们虽然还在桌边,但所有人都已没有心思再赌了,此刻每个人都在想着怎么才能安全逃出去。
他们是不是想到了五年前黑水寨的那场大火?
据说当时在黑水起火的船上有二百多人,但其实死的人远比这两百人多,因为就在这座大堂内,当时就有上千人在里面狂赌享乐,里面的大部分人也都死了。至于是怎么死的,死于谁手,至今还是个谜。
这个赌场死了那么多人还能吸引赌徒蜂拥而至,除了赌徒贪婪的天性,就不得不赞叹叶来成经营的本事了。
叶来成已把这里打造成了整个南陈最为奢靡的赌场。只要你是个赌徒,那这里就是你心中的圣地,这里已不仅仅是所有东西应有尽有那么简单了,而是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奢华,最高端的,连服务于你的女人也是。
有人曾描绘过用来接待的客房,里面装饰之华丽,用料之考究,堪比皇宫。只要你在赌场下注,不但吃住免费,各种服务也是应有尽有,只要你想得到,就没有满足不了的,置身其中犹如来到了人间天堂。很多人带着一生的积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享受一下这人间天堂的滋味。
天堂当然很美好,但命更重要。没有命,再美好的东西都无法享受。所以这里面的很多赌徒已经战战兢兢,心不在焉了。
叶来成当然明白赌徒们的心思。他忽然跳到大堂中央原本是歌舞伎跳舞的圆台上,高声喊道:“各位请放心,我们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今晚先到此结束,每个人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但今晚请千万不要外出。”
话音刚落,赌徒们已经一哄而散,不一会,大堂内已没有几个人剩下。
发生爆炸后田冉就一直坐在圆桌边喝酒。他已不是就着酒壶喝,而是把酒倒在杯中慢慢品尝。
田冉安静地看着大堂内所发生的一切,看着外面湖面上的冲天火光一言不发,只是独自一人品酒,犹如置身于外。
他的确也是置身于外,这里本就不是他想来的地方,他是被人掳来的,或者说是被人强制请来的,他现在还不能确定躲在背后把他请来的那人是谁。但既来之,则安之。田冉决定好好享受一下,桌上这壶酒的确是好酒,黑水赌场的东西果然名不虚传。他举起酒杯品酒,不大一会功夫,酒壶就空了。
此时大堂内的赌徒们正在一哄而散,田冉看着赌徒们退出的方向,站起身,一双脚似乎也想往外迈步。
“田公子请留步。”叶来成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又回到了田冉身旁。
“你们请我来,不是让我这里下注的吗?现在人都走光了,我还留在这里跟谁赌?”田冉微笑道。
“田公子倒是会开玩笑……”叶来成尴尬一笑,示意田冉继续安坐。
“今晚请田公子过来不是我们的意思,我们黑水寨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当然田公子如果想过来玩玩,我们随时都欢迎的。我们与赤血盟本就没有纠葛,如果能达成合作再好不过……”
叶来成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从大堂后方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刚才正要请田公子进来谈事就被宵小之徒打断了,莫怪,莫怪!”这声音不但高亢有力,还带着一种能让人瞬间屈服的威严。
一辆四轮车从大堂后面的暗门推了进来,一个白发老者安坐在四轮车上,正对着田冉微笑。这老者精神矍铄,面色黝黑,头发和胡须却全白了,但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他脸上虽然客气,面容里却带着一股傲气,眼睛里更是有种王者般的威慑力。
四轮车被一个侍者推着缓缓而行,老者所过之处,所有人都向他低头致意。
田冉知道这里的主人来了。
看到这白发老者亲自过来,叶来成赶紧上前,挥手让推车的侍者退下,自己亲自来推车。叶来成不但善于经营,拍马屁的本领也是恰到好处。
“听说龙寨主一直静心修炼,潜心修道,这世间的烦扰只怕没那么容易躲避。”田冉微微一笑。
龙金州虽然早已宣称隐退修道,但黑水寨背后的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中,他在黑水寨的地位依然无人能够撼动。
龙金州面露微笑,淡淡道:“我早已是老朽,比不上你们年轻人有活力。田公子既然亲自过来,我自然要与你见上一面。”
“龙寨主请我来,是有正事与我商谈?”田冉开门见山问道。
“非也,非也。”龙金州摇了摇头,“虽然我们也想高攀赤血盟,但今晚请田公子来的人却不是我。”
这时,外面那个粗暴嗓音匆忙进来,他快步走到龙金州面前正想禀告,看到田冉在一边,又欲言又止。
“田公子不是外人,奉先有话就说。”龙金州竟然毫不避讳。
田冉只能暗自苦笑,不知道他何时与黑水寨成了一路人。
这粗暴嗓音原来就是黑水寨的三当家文奉先。这人既好赌又好色,因为长相俊俏,主动巴结的女人不计其数,他也是来者不拒,江湖传言他的情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据说他自己在湖心岛中的府邸就有一百个卧室,每个卧室都养着一个女人,而这些卧室中的女人几乎隔段时间就会被更换大半。
相较而言,叶来成就不近女色,与发妻关系很好,但叶来成生活奢靡,尤其注重吃喝,为此还专门请来了堪比皇宫御厨的厨子来为他掌勺做菜。
黑水寨头领们生活奢靡的程度远远超过来这里赌钱的赌徒,只有黑水寨的老大龙金州是个例外。
龙金州进入晚年后开始清心寡欲,潜心修道,不但饮食简朴,也不近女色。据说连他那国色天香的老婆——龙夫人,都独守空房很多年。
道家讲究顺势而为,龙金州对黑水寨的态度也是如此,这里给他带来了用之不尽的财富,是他的根本,他虽然不会像以前那样始终把黑水寨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中,但关键时刻也绝不会丢下不管。
龙金州突然出现,是因为田冉的到来,还是刚才的黑水大火让黑水寨的事态变得很严重,他才不得不出来收拾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