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平安排好了楚辞与鲍甫去看守所见阿三,他仍不放心,亲自赶到看守所。他在所长办公室,没有看见原来的所长老魏,一问才知道所长换人了,新任所长姓邵,曹平认识此人。他非常吃惊,这么重大的人事安排,他这个副局长事前竟然毫无知晓。可见,唐天彪一手遮天、我行我素到了什么程度。
曹平与唐天彪貌合神离,局里几乎人人皆知。善观风向的邵所长,认定曹平不是唐天彪的对手,迟早会栽,他对曹平的态度不冷不热,很有分寸。
邵所长知道曹平的来意后,感觉此事不可思议。一个普通的律师来看守所询问在押犯罪嫌疑人,一个副局长专门前来关照,这在警局没有先例,因此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借故离开办公室,把这一情况报告了唐天彪。
唐天彪要邵所长密切注意曹平的动向,查明来者是何人,来看守所的原因。
曹平凭直觉,知道邵所长通风报信去了。他无所谓,一个副局长,他有权这么作,何况他做的事,并未违规,更未违法。他的心,是坦荡的。
楚辞与鲍甫按预约的时间,赶到看守所。楚辞在接待处拿出他的证件,与批准探视的条子。一个姓王的干事仔细打量了一番,请他们到办公室去一趟,说有重要的事情。
鲍甫紧张了,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是他第一次进入高墙,高墙里外两重天,截然不同的气氛令他很不自在。
楚辞安慰老人是在履行必要的程序,要他放松。
王干事在前面引路,把他们带到所长办公室。
楚辞进入办公室,意外地看见曹平也在。他在与曹平的眼神相遇的一瞬间,他就从对方的眼中看出这里非同寻常的气氛,再看看阴阳怪气的邵所长,他明白了这儿不是谈话的地方,和曹平赶来看守所的原因。他在心里感激曹平。
楚辞用眼神告诫鲍甫,示意鲍甫不要和曹平说话。
“请坐。”邵所长客气中透出冷淡,他指着房间一边的沙发。
“不客气!”楚辞冷冷抛出一句,便和鲍甫在沙发上坐下。
“我给你们倒茶……”
“不用!”楚辞制止邵所长。
“这怎么行,你们是曹局长的客人!”
邵所长说罢,意味深长地看着曹平。
曹平冷冷一笑,以副局长的身份教训起这个姓邵的所长。
“邵所长,你错了!我与楚辞只是工作上的关系,他昨天要求带他的助手来询问杜一氓,对有关文物的问题作最后的查证,我同意了。当时因事情太多,没有查证他助手的证件。今天,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楚记者,请把你助手的证件给我看看。”
楚辞拿出鲍甫的工作证,交给曹平。
曹平打开证件看了后,递给邵所长。
“你也看看吧,这位老先生是文物总局的专家!”
邵所长接过证件,证件上超乎寻常的钢印,对他起了震摄作用。他匆匆看了一眼,双手把证件还给楚辞。
曹平一看没事了,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公文包。
“邵所长,我还有事,先走了,你陪他们进去吧!”
“曹局长,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曹平向楚辞做了个眼色,表示没问题了,他没向两人打招呼,走出了办公室。
邵所长收起脸上做出的笑容,吩咐带楚辞、鲍甫来办公室的那位干警:“王干事,你带他们进去!”
会见室里非常简陋,除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就没有长物。
一束强烈地灯光,从顶蓬直射在被接见人的位置。
鲍甫坐在楚辞身边,他焦急地等待着阿三的到来。
楚辞打开公文包,取出记事本和笔,他把片刻不离手的自动照相机,一并放在桌子上。他第一次进看守所时,对人说那是他的录音机,用来录他与当事人的对话。没有人看出是照相机,让他带了进去。他来了几次,每次都提在手里,人们见惯不惊,也就不再盘查。
楚辞向鲍甫示意站在门口的王干事,言下之意是阿三来了后,说话要注意。
房间里很静,静得来能清晰地听见墙上的钟摆声。
终于,巷道里传来低沉地脚步声,它合着钟摆声,一步一步向这里走来。
鲍甫紧张地望着门口,一个戴着手铐,蓬着头发,瘦削的身影出现了。他不敢相信这个蓬头垢面的人,就是阿三。在鲍甫的印象中,阿三还是过去谈笑风生,英气逼人的样子。
阿三低着头,走到他该坐的地方,默默坐下,把铐住的双手放在桌上。
楚辞打量着阿三,才十几天没见,他变多了。头发又长又脏,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脖子上的旧伤未好,又隐隐出现新的伤痕。
阿三慢慢抬起头来,强烈地灯光直射他的眼睛,他眯缝着眼看着坐在另一边的人。
鲍甫心紧了,阿三的眼睛毫无光泽,迟滞、木讷,脸上的神情呆板得令人心悸。
阿三没有表情地看看楚辞,当他注视着鲍甫时,他眼里贸然闪出一丝火花。他张开嘴,鲍甫与楚辞从他的口型看出,他要喊出的第一声是“爹!”
楚辞急了,他提高声音喊了一声:“杜一氓!”
阿三张开的嘴停住不动了,两行泪,慢慢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他呆呆地望着鲍甫,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神情凄然地看着老人。
鲍甫扭开头,他不敢看阿三,他怕自己会失声痛哭。
楚辞拾起放在桌子上的烟盒,递了支烟给阿三。
阿三机械地接过烟,就着楚辞打燃的火机,深深地吸了一口。
“杜一氓,”楚辞板着脸,声音生硬地说:“这位是我的助手,文物专家鲍甫。我们想就你向港商李月亭出售青铜宫灯一事,再问你几个问题。你听清没有?”
阿三脸上露出惨淡地笑容,冲着鲍甫点点头。
“青铜宫灯,在出售前,在境内做没做过鉴定?”
“做过。”
鲍甫与楚辞听阿三一说,两人都颇感意外。他们都没听说给青铜宫灯做过鉴定,如果阿三是在做过鉴定的情况下出售铜灯,那事情就严重了。
“你说清楚,”楚辞盯着阿三的眼睛:“在什么时间、什么部门、由谁做的?”
阿三似乎恢复了常态,从猛然见到鲍甫的惊愕中清醒过来,他非常自信地说:“在去年的九月,我在本市芙蓉亭茶楼见到这盏铜灯,我就对它做了鉴定,判明它是唐代的青铜仕女宫灯。只不过那时我是一个无业游民,没有资格出鉴定证书而已……”
“你认为你的鉴定据有权威性吗?”
“台北的蔡北原,作了最好的回答。”
“杜一氓,作为你的律师,我想提醒你的是:你在出售这盏青铜宫灯前,知道或不知道青铜宫灯的背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你知道这盏铜灯是珍贵文物,还把它出售给港商,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如果你事前并不知道,那罪就轻得多……”
王干事对楚辞的问话不满,打断了楚辞的话:“你的问话,超出了规定的范围!”
“杜一氓,明确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对你非常重要!”
“楚律师,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所谓了。犯了罪,我只求早死……”
楚辞梓万万没有想到,阿三会颓废到这种程度,案子还没判决,他就对生丧失了信心。
“阿三,你混蛋!”
“阿三!……”鲍甫忍不住站了起来,他想走到阿三身边。
王干事走进来制止鲍甫。
“你不能过去!杜一氓,好好回答律师的问题!”
在王干事的呵斥下,阿三蓦然变得恭顺。
“报告政府,我认罪服法……”
“那就好,律师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是。”
“杜一氓,我作为你的辩护律师,在为你做无罪辩护,所有的工作已经基本就绪。今天我和鲍甫前来,就是核实青铜宫灯在出售前做过鉴定没有,这对你非常重要。鲍甫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就是为了你……你要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王干事从楚辞的话中听出了点什么,他警告楚辞:“楚律师,你的话说过头了!”
“那好,我换一种方式……杜一氓,从我所收集地证据来看,目前对你很有利,给你做无罪辩护的胜算,我有七成的把握。因此,你要配合我,最重要地是你对自己要有信心,对前途要充满希望,要对得起关心和爱护你的人!”
阿三抬起低下的头,深情地望着鲍甫。
“对不起,鲍律师,我刚才失礼了……您的到来,我很惊讶。楚律师经常来看我,我习以为常。猛一看到您,我有隔世之感……谢谢您能来看我!”
鲍甫紧紧咬住牙关,不让一腔辛酸从心里涌上来。
“杜一氓,不用谢,我早就该来了!楚律师说得对,你要按他说的去做……”
阿三苦笑了笑:“你们来得好,我有两件事正式委托你们……”
“你说!”楚辞打开笔记本。
“我要回不去的话……我的房子赠送给我哥,希望他信守他的承诺,把我爹接来g市,照顾好我爹的生活,让他在g市安度晚年……”
鲍甫听到此,再也忍不住,眼里老泪纵横。好在他脸上的光线很暗,没人注意他。
“我的哥和我爹,都知道我有一些东西,是我家两代人的心血,我正式委托他们共同保管,并有处置权……”
鲍甫心在流血。阿三身处绝境,想到的竟然全是他人,念念不忘他肩负的使命。
“楚律师,我的委托书写好了?”
楚辞把笔记本递给阿三,阿三看了后,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阿三,”鲍甫控制着自己的悲伤,安慰着他:“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我们都在努力!”
阿三近乎绝望地看着鲍甫。
“可能为时己晚……”
“为什么这样说?”
“我被重新关进了死囚室,这是我案情加重的预兆。为了见你们,才打开了我一直戴着的脚镣……”
楚辞愤怒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换了新所长,就开始了。”
“王干事,你们这样做是非法的!我的当事人还未判决,他也并非具有危险性的刑事犯罪分子,为什么给他上脚镣?”
王干事一副桀傲不训地样子:“什么时候给他上了脚镣,你看到了吗?凭他的一句话,你就相信?你还是个律师,懂不懂什么叫轻口供,重证据!”
阿三默默拉开裤脚,两只脚踝处乌黑,旧痂还未脱落,又被铁镣磨出新伤。
楚辞按动了像机手把上的按钮。
阿三解开胸前的衣扣,他的脖子,胸膛上到处是火烫的伤,有的已经化浓了。
鲍甫吃惊了,他上前拉开阿三的衣襟,小腹上的伤痕更多。
“阿三,这是为什么?”
楚辞把手里的像机对准阿三。
“同监的几个死囚,一天二十四小时轮流折磨我,他们不让我睡觉,送来的饭不是抢去吃了,就是给我倒掉……他们经常把我按在铺上,用烟头烧我取乐,说是喜欢听火烧皮肉发出的滋滋声……”
鲍甫痛苦不堪,愤怒地对王干事喊道:“公理何在,国法何在?!”
楚辞狠狠地盯着王干警:“你都看见和听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干事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在没有调查取证之前,我无话可说。”
“楚哥,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不死也会疯!我不是一个意志坚强地人,我的血肉之躯,抵御不了铁与火……”阿三猛然大声喊叫:“与其这样,我还不如早死!”
楚辞指着王干事:“叫你们所长来!”
“你没这个权力!”
“你叫他没用……有一次我昏死过去,有个死囚害怕了,他在我耳边说,就是那个所长指使他们干的,叫我不要恨他……”
“这、这……这一切,我将在法庭上当庭指证!”楚辞愤怒到极点,他一拳砸在桌子上:“看守所非法关押我的当事人,指使囚犯虐待我的当事人!”
王干事冷冷看看墙上的钟,对楚辞宣布:“会见时间到了。来人,把杜一氓押回去!”
从门外进来两人,一左一右夹着阿三,走向门外。
阿三挣扎着回过头来:“你们要是心疼我,就不要再来看我,你们来一次,我受的折磨就多一次……”
阿三被人拖了出去,他最后的话还在室内回响。
楚辞的心,尤如刀在扎。
鲍甫望着阿三被拖走的方向,任泪水在脸上横流。
楚辞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想了想对鲍甫说:“本来,我不想您去见宋立军。我了解他,您就是见到他,也不会有用……我回去就安排车,您明天就去见他,把您看到的听到的对他说。就在今天,就在他的身边,竟然有人敢无法无天!”
鲍甫在市府大院门口的接待室坐了有一刻钟,就有人出来见他。来人自我介绍,说他是宋市长的秘书小高。他客气地把鲍甫引进一间小会客室,给他沏好茶,说宋市长正在开一个会,会一完就来看他,请他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鲍甫与宋立军素未谋面,光凭他礼贤下士,很快就答应接见一事来看,鲍甫觉得他是个好市长。有希望了。
十几分钟后,一个精神饱满的老人,在秘书小高的陪同下,来到小会客室。小高向老人介绍:“宋市长,这位就是从京城来的鲍甫先生……鲍老先生,他就是您要见的宋市长!”
宋立军客气地与鲍甫握手,请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我是宋立军。”
“宋市长,您好!”
“您好,老先生!听您的口音,像是河北人?”
“是的,保定府的。您呢?”
“保定府好啊,自古以来就出英雄好汉。我祖上河北,出生在山东,后来就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了!”
宋市长的随和,使鲍甫感到亲切,很快就没有了拘束感。
“我们还算是老乡!”
“对,是老乡!老乡来找我,肯定有事,您说说,看我能为您办点什么?”
“宋市长,事情是这样的……”鲍甫从怀里拿出他从京城带来的条子:“我在京城认识一个人,他说他与您曾经一起共过事。他知道我要来,就托我向您问好!”
鲍甫把条子递给宋立军,宋立军看完条子,皱起了眉毛,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把条子放在茶几上,端起茶杯喝起了茶。
鲍甫看见宋立军脸上起了变化,心里暗暗叫苦。
“老先生,其实您要有事,就像今天这样直接找我好了……我不是来见您了?”
宋立军本来心情不错,才破例答应来见这位不速之客。他被这张从京城带来的条子激怒了,在客人面前又不好发作,只有耐着性子说下去。
“只要您的要求是对的、合理的,我能办到的,我会为您办的。我们就是为人民办事的嘛!他的官再大,也是为人民服务的。他有责任,有义务为人民排忧解难。你何必去找人写条子,跑路子呢?”
宋立军联想到有人一封匿名信把他告到中央,最近有关方面派人下来调查,多多少少对他有些影响。对那些捕风捉影的事,虽然他毫不在意,但没完没了的问话、求证、核实,消耗了他不少地精力,浪费了他不少时间。这些烦人的事,像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他的手足,他有了许多顾忌,起码在工作上让他分了心。想到此,他的气不打一处来。
“鲍老先生,我不是批评您,我看不惯这种不正之风!什么事动不动就通到天上去,再拿着上尚方宝剑来以势压人!”
“宋市长,请原谅……”
“不,老先生……该说这句话的是我,我不该对您发火,请您原谅!写这张条子的人,他过去就喜欢到处批条子,手伸得长得很,犯了错误还不吸取教训,今天又来了!……他远在千里之外,和我一样不了解您要反映的事,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要我关照和斟情处理您反映的事,我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怎么关照?怎么斟情处理?简直是在乱弹琴!”
宋立军越说越气,他站起身来对秘书说:“请这位老先生到信访处,按程序上报。以后再遇到这类事情,我一律不见!”宋立军说罢,拂袖而去。
事情急转直下,鲍甫的心,仿佛一下落在冰天雪地里。
高秘书看见鲍甫非常难堪,好意地劝慰:“鲍老先生,宋市长就是这样的人,您要找他,就不该……”
“高秘书!”
高秘书听见宋立军在门外叫他,应了一声赶快出去。
还在生气的宋立军想起鲍甫从京城来,一个老人在外有诸多不便。他在走道上站住,吩咐应声出来的小高,给鲍甫安排好吃、住方面的事。他在与小高说话之间,看见茫然不知所措的鲍甫,苍老的脸上一副失落的样子,他又于心不忍。这位老人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g市,又煞费苦心弄来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条子……老人可能真的有什么重大事情,从他脸上的神情来看,他非常沮丧……宋立军动了恻隐之心。
宋立军回到会客室,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
“老先生,您别介意,我发火不是冲您来的。我对这些乱七八糟地事情,生痛恶绝,疾恶如仇!高秘书,这种事情下不为例,你把我与鲍老先生的谈话作个记录。老先生,您远道而来,真有什么大事、要事,我还是听一听!您说吧……”